什么是新乐府运动
新乐府一词,是白居易提出的。所谓新乐府,就是以新题写时事的一种诗。这是针对长期统治诗坛的嘲风月、弄花草的形式主义文风提出的。关于用新题的问题。建安以来,文人乐府也间或有写时事的,但多借用古题,使题目与内容不协调,也使反映现实的范围受到限制。新乐府则自创新题,所以又名新题乐府。关于写时事,建安后也有自创新题的,但内容与时事无关。杜甫虽有既用新题也写时事的,但不是所有新题都写时事,而白居易的五十首《新乐府》全写时事,专门刺美见(现)事。关于是否入乐的问题,新乐府不以入乐与否为标准。音乐上未尝被于声,只有乐府之名,而文学上则体现了汉乐府精神。新乐府运动既是一次恢复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传统运动,也是一次文学通俗化的运动。新乐府运动之所以成就重大,影响深远,首先在于它有一套进步的文学理论作指导。白居易在总结《诗经》以来诗歌创作经验及前人和同时人诗论中的进步因素的基础上,建立了现实主义诗歌理论,并以其创作实践丰富了理论:
首先,强调诗歌的使命在于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与元九书》),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读张籍古乐府》)。从而达到上下交和,内外胥悦的政治目的。在《与元九书》中明确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诗歌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乐府诗序》),要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认为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它必须植根于现实。白居易在《策林》六十九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而形于歌诗也。这就是说诗的产生是由于事触动了人的感情的结果。而这种事决不是个人小事或嘲风雪,弄花草的无聊之事,而是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与元九书》)的生民国家大事。因此,诗人要多询时务,关心政事,主动从现实生活中去吸取创作源泉,才能写出为政治服务的作品来。
其次,阐述了诗歌的特性,强调诗歌的作用和社会功能。《与元九书》)指出: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白居易在提出了诗歌的情、言、声、实四要素后,紧接着论述了它们之间的关系,由于诗歌有着巨大的感人之情,因而实义最为重要,应有《诗经》六义那种美刺精神,并对六朝以来脱离现实的绮靡颓废的文风给予彻底的否定。同时指出,诗歌也要注意言与声等表现形式,顾及诗歌的艺术性。
再次,从文学的认识意义和教育意义出发,为了发挥诗歌的功能,强调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形式要为内容服务。主张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要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同上),非求宫律高,不为文字奇(《寄唐生》),做到语言通俗平易,音节和谐婉转,内容真切感人,很好发挥诗歌功能。
白居易总结和发展了前人现实主义的诗歌理论,尽管还有某些局限,但具有重大的进步意义和历史意义。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参加者们,在这些理论的指导下创作的新乐府有两个显著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批判性。它继承和发扬了《诗经》风雅比兴和汉乐府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具有很强的现实性、战斗性和生命力。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之后,唐王朝的社会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急剧变化。在贞元、元和年间,外族吐藩回纥不断入侵,内部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战争频仍,赋税繁重,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尖锐。这些现实为新乐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而新乐府又较深刻地批判了这样的现实。比如白居易的讽谕诗就广泛地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与荒淫腐朽的本质,提出了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具有深厚的同情人民的思想和强烈的斗争力量。
讽谕诗中表现民间疾苦,揭露统治阶级横征暴敛的代表作品有《观刈麦》、《杜陵叟》、《采地黄者》、《重赋》、《卖炭翁》等名篇。《观刈麦》极写农民麦收季节的辛苦。通过贫妇人的悲惨遭遇,揭露了当时封建课税的残酷,对广大农民终年劳动而不得温饱的痛苦生活,寄予极大同情。《采地黄者》画出了一幅人瘦马肥图,尖锐地揭露了社会上两个阶级完全不同的生活——穷生的性命不如富家的牛马。《重赋》通过农民冬日无衣穿,官库缯帛如山积的对比描写,揭露了封建社会中严重不合理现象。《杜陵叟》描写在天灾迭降的情况下,统治者却急敛暴征求考课,迫使农民典桑卖地纳官租。对此,诗人愤怒喊出: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的呼声,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宋人张舜民说:乐天《新乐府》几乎骂,确实如此。《卖炭翁》通过一个卖炭老人的故事表现了劳动人民营生的困苦,揭露了唐代宫市制度的罪恶。贫穷劳苦的卖炭老人,在南山伐了薪烧成炭运到京城出卖。他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希望木炭不跌价,虽然衣服穿得单薄,身上很冷,而心忧炭践愿天寒,其目的是为了维持一家人的身上衣裳口中食的起码生存条件,但这最低愿望也成了泡影,木炭被手把文书口称敕的黄衣使者白衫儿掠夺了。作者寓爱憎于叙事之中,对宫市制度给予强烈谴责。
讽谕诗中有不少是抨击封建贵族奢侈浮华生活的。《红线毯》一诗,写宣州太守为取得皇帝的宠信,每年都要勒索宣州人民编织的大量丝毯向朝廷进贡。诗人愤怒责问: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买花》用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对比,揭露统治者的奢侈豪华生活。《轻肥》、《歌舞》等诗,剖析了当时贵人们肥马轻裘,红烛歌舞生活,以及桌子上的九酝美酒,水陆八珍,是建立在千百万劳动人民的悲苦和死亡上的。诗人们以匕首般的语言愤怒指出:是岁江南旱,衢州人吃人,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在讽谕诗中,还有不少反映妇女命运的诗,这是难能可贵和值得重视的。作者对封建制度压迫下妇女的不幸遭遇从多方面进行反映,给予无限同情。《井底引银瓶》写一个多情少女为追求婚姻的幸福,勇敢地逃离家庭而委身于自己所爱的男子,她的正当行为为封建礼教所不容,而遭到可怕的非议和迫害。诗人以极大同情对其遭遇鸣不平。在《母别子》中,诗人以强烈不平和无限愤懑抨击了负心男子在得到高官厚禄以后,就抛妻弃子另娶新人,造成母子分离的悲愤现象。《上阳白发人》通过上阳人的悲惨遭遇,反映出在深宫幽闭的岁月里,葬送了无数女子的青春和幸福,揭露了封建宫廷广选妃嫔的残酷与罪恶。在《太行路》中,诗人喊出了人生莫作妇女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的沉痛凄恻的不平之声。
讽谕诗中还有些表现爱国主义思想的作品。《西凉伎》通过老兵的口慨叹:自从天宝干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风翔。但是边防将领忘记了他们的职责,沉天醉坐笑看西凉伎人表演狮子舞。遗民断肠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这是什么原因?诗人在《城盐州》诗中揭露了他们的秘密: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边将们为了保存势力邀宠固权而不惜养寇纵敌。不仅养寇,而且把冒死从失地逃回来的爱国者当成寇去邀功请赏,真是令人发指。诗人对于正义战争态度是积极的,而对统治者穷兵黩武的侵略战争却坚决反对。《新丰折臂翁》就鲜明地表现了这点。
白居易的讽谕诗题材广泛,锋芒锐利,象一把把匕首刺向统治集团,把那些丑恶,阴暗的东西都无情地揭示出来了。难怪当时权豪贵近者,读后要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握军要者,读后要扼腕、切齿(见《与元九书》昵。
第二个特点是通俗性。通俗性是新乐府诗人,特别是白居易的独创,所以他们被称为中唐的通俗诗派。如前所述,白居易主张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李肇《国史补》说: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浅切于白居易。这浅切就是浅显深切,说明它的通俗,不同于一般的平庸粗糙,而是经过反复锤炼以后所形成的平易流畅的语言风格。他在《诗解》中曾说:旧句时时改,令老妪解之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周了闲《香山诗评》载有:张文潜以五百金购白居易诗稿本,见其窜改涂乙,几不存一字可见其并非信手拈来,而是经过仔细推敲,精心修改的。苏轼说白俗,王安石说白俚,这似乎是贬抑之词,却正好说明白居易诗歌语言接近人民,也正因为如此,新乐府获得普遍、广泛的传播。据《元氏。长庆集》卷五十一记:白诗在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白氏在《与元九书》中也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王定保《唐摭言》引唐宗室李忱吊白氏诗:童子解咏《长恨曲》,胡儿能诵《琵琶篇》。《元氏长庆集》卷五十一记载:鸡林(新罗国)贾人求市(白诗)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一百金换一篇。白居易的诗在当时就产生这样大的影响,不但汉民族喜欢,而且少数民族也热爱,不但在国内广为流传,而且流行国外。这除了它现实主义内容之外,其语言的通俗流畅,音韵的和谐优美也是重要原因。正如他自己在《与元九书》中所说: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人。白居易,元稹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参加这个运动的还有张籍、王建、李绅等诗人。
白居易(—),字乐天,原籍太原,后移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县)。他青年时代就因战祸而避难越中,过着,衣食不充,冻馁并至的贫困生活,使他有机会接近人民,对他的诗歌创作,一开始就走上现实主义道路关系极大。著有《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
白居易的思想带有儒释道三家杂揉的色采,但儒家的穷则独善将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是他立身处世的指导思想。他说: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闭适诗,独善之义也(《与元九书》)。可见,这一思想既支配他政治态度,也支配他创作方向。如果以贬江州为界将其分为前后两期的话,那么其思想前期以兼济为主,后期以独善为主。前期他为民请命,勇敢战斗,愤怒批判,不怕牺牲自己,政治态度十分积极。后期他走上了明哲保身,乐天安命,妥协消极的道路。但兼济是他的思想,独善只是他的一个无可奈何的退路。他后期虽以游山玩水、参禅、学道、饮酒来解除内心的痛苦,思想比前期退了一步,但并未放弃一切原则。在外任上,仍尽力做些有益于民生的事,如兴修水利等而受到人民爱戴;政治上不与黑暗的官场同流合污,一直保持自己洁白的品格。
白居易是我国文学史上从事诗歌创作很突出的一位诗人。他将他创作的三千多首诗歌分为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和杂诗四大类。价值最高的是讽谕诗,它是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的体现,也是现实主义诗论的实践。讽谕诗共一百七十余首(其中《秦中咏》十首,《新乐府》五十首》),它主题明确,形象鲜明,具有深厚的同情人民的思想和强烈的斗争力量。
除讽谕诗外,值得提出的是感伤诗中的《长恨歌》和《琵琶行》。这是白居易长篇叙事诗的杰作。
《长恨歌》是白居易早年作品,写明皇误国,贵妃死难的悲剧。诗歌布局谨严,故事曲折,语言优美,形象鲜明。作品可能受了当时传奇文学的影响,加上神仙道士的穿插,丰富奇诡的想象,使故事充满戏剧性的情节和浪漫主义色采。作者一方面对统治者荒淫误国给予强烈的讽刺和批判,同时,通过美化的艺术形象,把宫廷爱情故事写得美丽动人。就歌颂爱情这一点上,由于艺术的感染力量,远远超过了李杨爱情悲剧的本身,而得到人们的喜爱。
《琵琶行》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所作,比《长恨歌》更富于现实主义意义。诗歌以琵琶女沦落身世为主题,联系作者在政治上所受的打击,反映了被压迫者的悲惨命运。作者以同情的笔触,把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而落得守空船的琵琶女的生活感情,极生动地描绘了出来,表露了他们之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共同的不幸遭遇和感叹。通过哀怨和激愤的琶琵语,唱出了他们的不幸,唱出了社会的不平。诗歌叙事抒情有机结合,刻划人物深刻生动,比喻新颖精妙,语言优美明快。
白居易讽谕诗以外的三类诗,虽多数能反映社会现实,但也有少数宣扬佛老的消极无为、感叹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消极东西,应该具体分析。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他和白居易同为新乐府运动的倡导人,文学观点基本一致,两人齐名,世称元白。元稹有《乐府古题》十九首(和刘猛及李余的),《新题乐府》十二首(和李绅的),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生的疾苦和阶级剥削。与《长恨歌》并称的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以安禄山事变为背景,作者借宫边老人之口,批判了唐玄宗朝政的黑暗腐朽。诗歌针对当时现实,提出用政治来消灭内乱的主张。元稹还有些小诗也写得含蓄有味。如: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行宫》)。前人评论:《长恨歌》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行宫诗》才四句,读者不觉其短,的确是各尽其妙。其讽谕诗不如白居易的尖锐有力。
总之,新乐府运动是唐代一次诗歌革新运动。它继承发展了我国诗歌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较全面地解决了诗歌的功能、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以及诗歌创作中(诸如内容与形式、语言、音韵等)几个重大的理论和创作问题。在这些理论指导下所创作的新乐府,广泛地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疾苦,抨击了社会的黑暗,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本质,具有深厚的人民性和斗争力量。它不仅为唐代诗坛增了色,也为中国文学史生了辉,对我国诗歌的发展给予积极健康的影响。白居易、元稹等诗人所创作的大量诗歌,在当时即为广大群众广泛传颂,不少佳作今天仍脍炙人口,是我国文学宝库中一份珍贵遗产。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保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
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 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 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 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 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 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馀,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 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 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挨。 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 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 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馀,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 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 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哪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 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 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斗然要回,未知真假。 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 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 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 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 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 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 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 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 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 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跟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 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 足下三思,休被其惑。 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 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叫小厮四儿街上去寻。 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 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 道“娘叫咱寻你。 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默默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大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默然变色,似有悔意。 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 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 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 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 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 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玉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 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 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 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 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 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箫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 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猝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馀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歔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中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 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进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 饮至半酣,公子执巵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 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 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 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 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 挨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 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 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旁。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旁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 魂摇心荡,凝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 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她,始末根由,各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 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 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 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 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 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馀,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 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 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 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 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 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童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哪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 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 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屉小箱。 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 十娘遽投之江中。 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 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 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 十娘又欲投之于江。 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 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 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 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 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 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 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中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人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家承君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杜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本篇选自冯梦龙所辑之《警世通言》,记叙的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一个真实故事。早于冯梦龙的宋幼清《九籥集》卷五有记述,题名《负情侬传》,是一篇文言传奇,其他笔记也有记述。本篇是根据这些材料按话本的体裁改写的。冯梦龙(公元~),字犹龙,号墨憨斋主人,别署顾曲散人,苏州人。科场屡试不第,五十多岁才补贡生,后任福建寿宁知县,明末参加抗清活动,于顺治三年病逝。他是明末通俗文学家,曾编辑短篇话本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简称“三言”),增补长篇小说《平妖传》,改编长篇小说《新列国志》,收集整理出版民歌《桂枝儿》、《山歌》,创作戏曲《双雄记》、《万事足》,创作散曲集《太霞新奏》、笔记《古今谈概》等,其中以“三言”的影响最大,推动了话本小说的传播和拟话本的创作。
〔〕垂衣用以称颂帝王无为而治。《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华胥古代寓言中的理想国。 见《列子·黄帝》“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耆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
〔〕区夏,诸夏之地,指黄河流域。
〔〕靖难本义为平定祸乱,这里指明成祖朱棣(年号永乐)打着“靖难”的旗号率兵南下,夺取了其侄建文皇帝的皇位。 这实际是一次军事政变。
〔〕关白作乱关白是日本国宰相之称,万历二十年日本宰相丰臣秀吉派兵进攻朝鲜,朝鲜向中国求救。
〔〕户部中央六大部之一,主管全国财粮赋税。
〔〕纳粟入监捐粮(或折银子)入国子监读书。监,国子监,约相当于国家设立的大学。 明代监生就有做官的资格。
〔〕两京太学生北京、南京国子监监生。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定南京为陪都,同样设立一套中央机构。 两京的国子监(太学),南京的称南雍,北京的称北雍。
〔〕布政布政使,一省的行政长官。
〔〕庠府、县级的学校。
〔〕坐监在国子监读书。
〔〕教坊司原为官立的主管音乐舞蹈演出和歌舞专业人员培训的机关。 后来培养歌舞妓的地方,也称教坊司。
〔〕白家樊素白居易家的歌女。
〔〕花柳情怀旧时代涉足歌舞妓院称寻花问柳。
〔〕撒漫的手儿指随便挥霍金钱之人。
〔〕行户人家妓院的代称。
〔〕钟馗老即钟馗。传说钟馗为人正直,屡试不第,死后为神,专捉小鬼,小鬼都怕他。
〔〕白虎星宿名。迷信传说中的恶煞,遇之使人晦气。
〔〕粉头妓女的别称。
〔〕十斋一种念佛吃素的斋戒规则。
〔〕落籍在妓女名册上除名。
〔〕下处下榻之处。
〔〕斛(hu)量词,五斗为一斛。
〔〕开交分手。
〔〕铢两指极微少的数目。铢,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为一铢。
〔〕玉成帮助完成好事。
〔〕间关指路途遥远曲折。
〔〕曾无约束没有捆扎的东西。
〔〕于归女子出嫁。
〔〕雇倩雇请。
〔〕肩舆轿子。
〔〕赆(jin)离别时赠送的财物。
〔〕潞河北京通县大通河北端,此处设有由水路南下登船的码头。
〔〕解库典当铺。
〔〕剪江而渡横渡长江。瓜洲在今扬州市南,是运河入江之口,故由此渡江南下。
〔〕卮(zhi)酒杯。
〔〕积祖历代。种盐经营盐业。
〔〕青楼妓院的别称。
〔〕“千山”四句对柳宗元《江雪》诗的第一、三句有改动,原句应为“千山鸟飞绝”、“孤舟蓑笠翁”。
〔〕高学士指明初诗人高启。
〔〕舟次船停泊。
〔〕少领清诲稍为领教高雅的教诲。
〔〕打跳搭跳板。
〔〕入港投契。
〔〕贱室对自己妻子的谦称。
〔〕尊宠对别人姬妾的尊称。
〔〕家君对别人称自己的父亲。
〔〕位居方面指担任一个地方的军政长官。李甲之父是布政使,为省的行政长官,故称。
〔〕“必严”句意为一定不会允许不洁的女人进家以免玷污家族名声。帷薄,帐幕和帘子,指内室。
〔〕资斧货财器用,指日常生活费用。
〔〕适嫁。
〔〕逾墙钻穴指偷情、通奸一类的事。
〔〕同袍泛指朋友、同年、同事。
〔〕授馆教书。
〔〕间言闲话。
〔〕黜逐驱逐。
〔〕贾竖子做买卖的小子。
〔〕路引路途通行证明文件。
〔〕翠羽明珰翡翠的头饰,透明的耳珠。
〔〕瑶簪宝珥美玉的发簪和耳坠。
〔〕牣满。
〔〕收佐中馈即接纳以妾的身份帮助正妻管家务。古代妻子主中馈(掌管家务)。
〔〕不辰生不逢时。
〔〕瓜步瓜洲渡口(亦作瓜步镇)。
〔〕息肩指安定下来。
〔〕“共跨”句比喻夫妻和美的生活。据《列仙传》,秦穆公女,名弄玉,与丈夫萧史婚姻美满,萧史善吹箫,一夕吹箫召来凤鸟,二人共乘升天而去。
不幸沦落风尘的杜十娘,处于被欺凌、被侮辱的社会下层,向往着人生自由幸福的真实的爱情。她在烟花岁月中一直作投入新生活的打算,悄悄积蓄金银珠宝首饰,为跳出火坑作准备。 她的要求并不高,不惜为真心相爱的人作妾,委托终身,像普通人一样白头到老。她对书生李甲能否寄托终身,是经过慎重思考检验的,但结果李甲还是以一千两身价银子出卖了她。极度的伤心和灰心,使她怀抱价值万金的珠宝投入滔滔大江,不愿用万金再买回“爱情”。她的决绝是理想和爱情的破灭。李甲并不是本质极坏的人,他对十娘的爱情并不虚假,他迷恋过,也苦苦追求过,但是他摆脱不掉世家子弟的劣根性软弱、自私、无主见、缺乏谋生能力,依赖和惧怕封建家长。封建宗法的权威,孙富的蛊惑和金钱利诱,终于使他背叛了爱情。小说批判了李甲、孙富的个人品质,也着重反映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封建社会的娼妓制度、封建婚姻制度和门第观念、世俗偏见和市侩势力对一名无辜女性的摧残。小说所描写的其他人物也栩栩如生,每个人物的出现都给小说带来新内容,推进了情节的发展。小说通过人物自身的活动和语言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叙述明快晓畅而生动,时而引用诗词,雅俗共赏,是明代拟话本中的传世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