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玉非彼玉

此玉非彼玉

淮阴地界的大运河一处小渡口上停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楼船,皆是因着连日来的大雪不便行船而停在此处躲避风雪的。

风雪延误了旅客的行程,却意外欢喜了渡口周边居住的贫家小户们。

他们踏着厚厚的积雪,挑着担子里自家产出的农货和热气腾腾的小炉子欢欢喜喜的做起了营生,能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有一个能补贴家中进项的机会,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他们欢喜的时候,有一个人此时却不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渡口最大的那艘官船上,林玉斜倚着枕头。她沉着脸,一只手不停揉着太阳穴缓解残余的头疼。

床尾的甲板上,紫鹃靠着舱壁人也是昏昏沉沉的,自顾尚且不暇。因而此时只雪雁一个小丫头在船舱里来回忙乎。

她把暖瓶里的热水到在铜盆里,拧了帕子递给黛玉道:“姑娘且用热帕子缓一缓,如今已到了淮阴地界,等离扬州不远了,咱们到了家就好了。”

林玉只接了帕子,并不做声。雪雁只以为她尚在忧心林如海的病情,也未放在心上,转身又去招呼靠在舱闭上的紫鹃。

“林妹妹可好些了?”舱门外,贾琏隔着舱门轻声问道。当日因着林如海病重的消息来的匆忙,黛玉忧心忡忡急着返回扬州,故而收拾的十分匆忙。

江上冬日里又寒气深重,她身子本就弱,到船上的第二日就病了,偏她又强撑着不许停船,只一味催促行程,贾琏又实在拗不过她。

着实是叫他心里捏了一把汗。他奉老祖宗的命送林妹妹回扬州,若有个好歹,实在是难以交代。

好在前几日行到此处碰上风雪再行不得船,他就急忙打发人去寻医问药,等黛玉看了大夫吃了药,才放下半个心,此后每日里早晚必要来问一问方才安心。

听见声音,黛玉猛地坐直了身体回答:“已是好了许多了,是我的不是,劳琏二哥哥费心了。”

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因着实在是心虚,连头疼也顾不上了。好在此时舱里的另两个人一个忙着给她温药,一个还躺在甲板上自不顾暇,倒是无人发现她此时的异样。

“此时虽好了,林妹妹还是要多珍重身体才是。我知你为着林姑父的病忧心,却也不要因此自苦坏了身子。今日天已是放了晴,船再行几日,就到扬州了。”

又把雪雁和紫鹃叮嘱了几句,才回了自己的舱室。

待人走了,林玉才松了一口气又皱起了眉头。实在是眼下的处境不能不让她忧心。

一部红楼她反反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知道林黛玉的命运是怎样的。做看客时不过是叹上几句黛玉遇人不淑就能撂开手去。

如今她自己就是林黛玉时,才更知道其中惶恐。

“姑娘,药好了,趁热喝了罢。”

一双小手端着药碗送到黛玉跟前。林玉接了药,抬眼打量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小姑娘,感觉着手里温度刚刚好的药碗。看着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伺候人已经这么熟稔了。

再想起自己,虽如今处境不好,但好歹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姐,比起眼前这个小小年纪就要为奴为婢学着伺候人的小姑娘,命又好了不知道多少了。

罢了,势在人为。既来之,则安之。

捏着鼻子把药灌下去,才放下碗,眼前又多了一碟子咸梅子。

“船上简陋,这梅子是昨儿岸上卖的,比不得家里,委屈姑娘了。”

“说什么委屈,倒是难为你了。”小姑娘想得这样周到,倒叫黛玉很有些不好意思。

她芯子里一个二十七八的大龄女青年,叫一个孩子伺候着,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捻了一个咸梅子自己吃了,又捻了一个趁着雪雁没防备喂进她嘴里,酸的小姑娘鼻头都皱起来了。

“姑娘使坏!”雪雁心里有点吃惊,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很稳重,到贾府之后更是谨言慎行,轻易不肯叫人轻看了去的。这样亲昵的举动已是许久未有了。

“雪雁,你到我家多久了?”雪雁是黛玉从扬州带进贾家的。从黛玉的记忆里,只记得她是从自己进学的时候起跟在自己身边的,对她的身世并不清楚。

“我是五岁那年被太太买进府里的。跟着前院的李妈妈过了二年年,太太把我唤去陪着姑娘。后来又跟姑娘去了京城,到现在算着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林玉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此时的雪雁大约不过十一岁的年纪,面相上看着却更小,古人有算虚岁的习惯但相差应该也不会太大。

可能小小年纪要伺候人,营养又跟不太上才显得小。

“那你可还记得家中有什么人?”

雪雁歪着头想了想,情绪低落的摇了摇头说:“已是记不清了。”

真是可怜!

林玉还要再问时,船舱里响起了另一道声音,却是紫鹃开口了。

“姑娘有神精神说这许多话,看来是大好了。雪雁,你快过来扶我一把。”

雪雁忙唉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点心碟子,转身使劲把紫鹃搀扶起来安置在了林玉床沿上。

紫鹃才坐下,又道:“把那碟子里的梅子端与我,压压嘴里的味儿。”

吃了梅子,又使唤雪雁扶着她喝了半盏温水,这才顺过气来与黛玉说话道:

“姑娘病着这几日,着实是叫我担心得狠了。现下好起来,可算是叫我松了一口气。趁着现下有了精神,该吃些东西才是。”

说着又转身冲着雪雁道:“你去后舱里头,问问管伙事的老妈子,看看有哪些吃食,取些易克化的来。姑娘几日不曾正经吃喝,必是饿得狠了。”

雪雁应了声,忙转身去了。

林玉看着眼前才说了几句话,又不停顺气的紫鹃,看着比她还要难受几分,便劝道:

“我看你瞧着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快去歇着吧。船再行几日就要到扬州了,等咱们下了船就好些了。”

紫鹃才要强撑着说不碍事,不料胸口又一阵翻涌,慌忙扑到床尾抱起痰盂一阵呕吐。

林玉只听见那声音忙又捻了颗咸酸梅放进嘴里压了压。

待紫鹃吐完了,顺手把装着咸酸梅的碟子递给她道:“你以前没坐过船?”看着难受成这样还要强打起精神关心自己,她心里是有点触动的。

“我自小就在京里,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船,才不知道晕船的厉害。”紫鹃接过碟子,忙吃了两颗梅子,又打起精神问:“姑娘生在南边,想来小时候常常坐船故而才不晕船的。”

林玉点了点头,从黛玉零星的记忆里,林黛玉小时候随不管是林如海转任到扬州还是跟着她母亲贾敏回姑苏老家都是坐船的,因而船虽然晃的厉害,她也不觉得难受。此时头疼只是因为这两日病中昏昏沉沉留下的后遗症。

舱门“吱呀”一声打开,雪雁端着个厚重的大托盘进来,托盘上头放着一个砂锅和两碟子小咸菜和一副碗筷。

林玉看见雪雁那点小身板端着这么重的东西慌忙起身要去接,被雪雁转身躲开,把东西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道:

“这托盘重的很,姑娘怕是端不动,还是坐着歇歇吧。”

紫娟奇怪的看了林玉一眼,笑道:“生这一场病,姑娘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黛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知道是自己冒撞,强压下心里的不安,面上不敢再露出什么来,转身坐回床沿上,倚着枕头,似笑非笑的白了紫鹃一眼反问道:“如何不一样了?”

紫鹃吃了个白眼,又答不上来,反觉得自己失言,因而有些讪讪的。

好在此雪雁端了粥到黛玉面前道:“船上只有这些是好克化的,做饭的老妈妈说船上不好轻易开伙的怕犯了祝融公。

这些还是因着姑娘病了几日得熬药,才使人起了个小炉子,日夜看护着。熬好了药便坐着粥,预备着姑娘要用。姑娘慢些吃,别烫着。”

林玉也不再说话,坐直了身体,从雪雁手里接过粥,就着小菜,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此时雪雁又忙端了痰盂出去收拾了。一时间船舱里只有调羹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才吃大半碗,就觉得吃不下了。

林玉心里不免嘀咕道:林黛玉的胃口也是真小,这么个小碗连一碗都吃不下,难怪身体孱弱,看来以后得一点点渐渐养起来,七八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可不行。

放下碗筷,林玉对着才进门的雪雁道:“看你忙的,快歇歇,也去吃些东西。”

雪雁把清理干净的痰盂放下道:“紫鹃姐姐还没吃呢,还是等她吃了我再吃吧。”

林玉看了一眼靠在舱壁上假寐的紫鹃道:“你只管吃你的,你紫鹃姐姐此时便是叫她吃怕也吃不下的。待你吃完,去寻些酸爽的、味道重些的来与她才好吃得下去。”

雪雁听了点点头,坐在桌边的小杌子上,端起林玉方才吃过的碗,就着剩下的小菜吃了起来。

黛玉看她吃自己吃剩的碗很有些不舒服,可有着前车之鉴,也不敢再贸然说话。

这个时代,奴婢吃主人吃剩下的饭菜,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她纵然看不惯,也要学着慢慢适应。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让她不舒服的地方怕是还有许多的。

等到雪雁和紫鹃二人都吃好安置完了,林玉便开始和雪雁搭话,想更多的知道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其实若要套话,找紫鹃这个大丫头更好些。雪雁毕竟年纪小,知道的也有限。

只是紫鹃之前那句话让她仍旧是心有余悸,毕竟是在贾府厮混多年丫头,虽然年纪看着不大,竟怕是个人精,不能小觑了。

她有心撇下紫鹃与雪雁说话,只是每每说不上几句紫鹃总会有意无意的打断。

不是端个茶、倒个水,就是翻着这个,找那个的。总要把人给支开,而后强打起精神和林玉说话。

哪怕明明好几次林玉看着紫鹃都知道她其实晕船的厉害并没什么精神。一时雪雁被支使得团团转,小小的船舱愣是显得忙碌起来。

一来二回的次数多了,林玉也慢慢的回过味来了。

紫鹃是有意不叫雪雁和她太亲近。

又想起原来看书的时候明明雪雁是跟着黛玉一起进府的,后来年纪大了两人反而不亲近。

想来雪雁就是这样在天长日久里一点一点被边缘化的。

黛玉虽然看破了紫鹃的心思,却忍着没有说破。又因为不忍心看着雪雁一个小孩子被支使得片刻不得消停,也就不太说话,只闭目养神。

时间随着一晃一晃的船身悄无声息的流逝,一日看见太阳在江面上升了又落时,船身再一次停靠在岸边时,已经是到了扬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