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黑过夜色】毁灭

第72章 【诗歌篇】毁灭




  踯躅在半路里,


  垂头丧气的,

  是我,是我!


  五光吧,


  十色吧,


  罗列在咫尺之间:


  这好看的呀!


  那好听的呀!


  闻着的是浓浓的香,


  尝着的是腻腻的味;


  况手所触的,


  身所依的,


  都是滑泽的,


  都是松软的!


  靡靡然!


  怎奈何这靡靡然?——


  被推着,?


  被挽着,?


  长只在俯俯仰仰间,


  何曾做得一分半分儿主?


  在了梦里,


  在了病里;


  只差清醒白醒的时候!


  白云中有我,


  天风的飘飘,


  深渊里有我,


  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


  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


  我流离转徙,


  我流离转徙;


  脚尖儿踏呀,


  却踏不上自己的国土!


  在风尘里老了,


  在风尘里衰了,


  仅存的一个懒恹恹的身子,


  几堆黑簇簇的影子!


  幻灭的开场,


  我尽思尽想:


  “亲亲的,虽渺渺的,


  我的故乡——我的故乡!


  回去!回去!”


  虽有茫茫的淡月,


  笼着静悄悄的湖面,


  雾露蒙蒙的,


  雾露蒙蒙的;


  仿仿佛佛的群山,


  正安排着睡了。


  萤火虫在雾里找不着路,


  只一闪一闪地乱飞。


  谁却放荷花灯哩?


  “哈哈哈哈”“吓吓吓”


  夹着一缕低低的箫声,


  近处的青蛙也便响起来了。


  是被摇荡着,


  是被牵惹着,


  说已睡在“月姊姊的臂膊”里了;


  真的,谁能不飘飘然而去呢?


  但月儿其实是寂寂的,


  萤火虫也不曾和我亲近,


  欢笑更显然是他们的了。


  只有箫声,


  曾引起几番的惆怅;


  但也是全不相干的,


  箫声只是箫声罢了。


  摇荡是你的,


  牵惹是你的,


  他们各走各的道儿,
? ??
? ? 谁理睬你来?


  横竖做不成朋友,


  缠缠绵绵有些什么!


  孤另另的,


  冷清清的,


  没味儿,没味儿!


  还是掉转头,


  走你自家的路。


  回去!回去!


  虽有雪样的衣裙,


  现已翩翩地散了,


  仿佛清明日子烧剩的白的纸钱灰。


  那活活像小河般流着的双眼,


  含蓄过多少意思,蕴藏过多少话句的,


  也干涸了,


  干到像烈日下的沙漠。


  漆黑的发,


  成了蓬蓬的秋草;


  吹弹得破的面孔,


  也只剩一张褐色的蜡型。


  况花一般的笑是不见一痕儿,


  珠子一般的歌喉是不透一丝儿!


  眼前是光光的了,


  总只有光光的了。


  撇开吧。


  还撇些什么!


  回去!回去!


  虽有如云的朋友,


  互相夸耀着,


  互相安慰着,


  高谈大笑里


  送了多少的时日;


  而饮啖的豪迈,


  游踪的密切,


  岂不像繁茂的花枝,


  赤热的火焰哩!


  这样被说在许多口里,


  被知在许多心里的,


  谁还能相忘呢?


  但一丢开手,


  事情便不同了:


  翻来是云,


  覆去是雨,


  别过脸,


  掉转身,


  认不得当年的你!——


  原只是一时遣着兴罢了,


  谁当真将你放在心头呢?


  于是剩了些淡淡的名字——


  莽莽苍苍里,


  便留下你独个,


  四周都是空气罢了,


  四周都是空气罢了!


  还是摸索着回去吧;


  那里倒许有自己的弟兄姊妹


  切切地盼望着你。


  回去!回去!


  虽有巧妙的玄言,


  像天花的纷坠;


  在我双眼的前头,


  展示渺渺如轻纱的憧憬——


  引着我飘呀,飘呀,


  直到三十三天之上。


  我拥在五色云里,


  灰色的世间在我的脚下——


  小了,更小了,


  远了,几乎想也想不到了。


  但是下界的罡风


  总归呼呼地倒旋着,


  吹入我丝丝的肌里!


  摇摇荡荡的我


  倘是跌下去呵,


  将像泄着气的轻气球,


  被人践踏着顽儿,


  只余嗤嗤的声响!


  况倒卷的罡风,


  也将像三尖两刃刀,


  劈分我的肌里呢?——


  我将被肢解在五色云里;


  甚至化一阵烟,


  袅袅地散了。


  我战栗着,


  “念天地之悠悠”……


  回去!回去!


  虽有饿着的肚子,


  拘挛着的手,


  乱蓬蓬秋草般长着的头发,


  凹进的双眼,


  和软软的脚,


  尤其灵弱的心,


  都引着我下去,


  直向底里去,


  教我抽烟,


  教我喝酒,


  教我看女人。


  但我在迷迷恋恋里,


  虽然混过了多少时刻,


  只不让步的是我的现在,


  他不容你不理他!


  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


  只觉肢体的衰颓,


  心神飘忽,


  便在迷恋的中间,


  也潜滋暗长着哩!


  真不成人样的我


  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


  不!不!


  趁你未成残废的时候,


  还可用你仅有的力量!


  回去!回去!


  虽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


  提着灯笼在前面等我,


  又仿佛像黑衣的力士,


  擎着铁锤在后面逼我——


  在我烦忧着就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


  和一年来骨肉间的仇视,


  (互以血眼相看着)的时候,


  在我为两肩上的人生的担子,


  压到不能喘气,


  又眼见我的收获


  渺渺如远处的云烟的时候;


  在我对着黑绒绒又白漠漠的将来,


  不知取怎样的道路,


  却尽徘徊于迷悟之纠纷的时候:


  那时候她和他便隐隐显现了,


  像有些什么,


  又像没有——


  凭这样的不可捉摸的神气,


  真尽够教我向往了。


  去,去,


  去到她的,他的怀里吧。


  好了,她望我招手了,


  他也望我点头了。……


  但是,但是,


  她和他正都是生客,


  教我有些放心不下;


  他们的手飘浮在空气里,


  也太渺茫了,


  太难把握了,


  教我怎好和他们相接呢?


  况死之国又是异乡,


  知道它什么土宜哟!


  只有在生之原上,


  我是熟悉的;


  我的故乡在记忆里的,


  虽然有些模糊了,


  但它的轮廓我还是透熟的,——


  哎呀!故乡它不正张着两臂迎我吗?


  瓜果是熟的有味;


  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


  小姑娘呀,


  黑衣的力士呀,


  我宁愿回我的故乡,


  我宁愿回我的故乡;


?  回去!回去!


  归来的我挣扎挣扎,


  拨烟尘而见自己的国土!


  什么影像都泯没了,


  什么光芒都收敛了;


  摆脱掉纠缠,


  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


  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


  我再低头看白水,


  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


?  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脚印!


  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


  且必将磨灭的,


  虽然这迟迟的行步


  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


  但现在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


  便有十分的欣悦——


  那些远远远远的


  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了。


  别耽搁吧,


  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