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母亲!”皇甫慎行在慧莲师太的耳边怒吼,低沉的嗓音带着决绝与愤慨。

慧莲师太何偿听不出孩儿内心的苦闷,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该来的迟早会来。

“母亲只是为长公子诵经祈福罢了,还有一卷经文便可圆满,慎行,别误会。”慧莲师太强忍着内心的苦楚,憋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出双手想去爱抚皇甫慎行,却又戛然而止,唯有深深的寒意向他袭去。

这皑皑积雪骗不了人,这湿透的衣襟骗不了人,母亲冰冷的双手骗不了人。

皇甫慎行深知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在相府可以过得好些,才会逆来顺受,却不知道往往事与愿违。

“母亲别着凉。”他不忍当面戳穿慧莲师太,解去自己的披风给母亲披上,双手紧握母亲缩回的双手,给她取暖。

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向慧莲师太袭来,让她异常满足。

良久,皇甫慎行起身,“儿子进内院向嫡母请案,去去就回。”虽然忿忿不平,但碍于母亲在,他不得不低眉顺眼。

“母亲没事。”慧莲师太的心都提了起来,紧握着儿子的双手,生怕他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闹出什么幺蛾子。

“清莲,许久不见,本宫甚是想念,所以差人去传话让你跑这一遭。

差你去护国寺出家,本就是为本宫及夫家诵经祈福的。本宫顾念你老实,也从未差人检查过你的功课。

想来今天你还未曾为本宫诵经祈福,本宫的孩儿又即将奔赴战场,本宫深感不安,所以就想请你为本宫孩儿诵上九九八十一部《大势妙法如来真言》,以保相府长公子一路平安,无灾无秧。”逸阳长公主一如往昔,趾高气扬地侧卧在暖塌上,清霜姑姑在一旁捶腿,清霖姑姑在另一侧伺候茶水,唯有那只波斯猫在主人怀里耀武扬威。

“慧莲这就去念诵。”她看着案几上三寸多厚的经书犯难。虽然倒吸一口冷气,却依然硬着头皮应下了。

一部《大势妙法如来真言》只怕再精进的出家师父也要念诵一个时辰,何况她这样经年累月服苦役,根本没机会好好修习,只怕一个时辰也未必能念诵一部,但是长公主的命令她也从来不敢违抗,于是便应了下来。

“相府非护国寺,长公主的寝殿没设佛堂,去祠堂又怕叨扰了先人,所以长公主特在寝殿外设佛台,慧莲师太还请移步寝殿外。”清霜姑姑一边捶腿,一边吩咐着慧莲,这说话不看人的架势,真是深受长公主的嫡传。

“是。”慧莲只能顺从,她是奴,还是犯了错的奴,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自己付出了多少代价,主子的吩咐她依然要遵从。

午后的经历是历历在目,虽然双膝早已麻木,但是离长公主要求的九九八十一部实在相去甚远,所以慧莲不敢怠慢,依然跪于庭中,潜心诵经。

“拜见嫡母,嫡母安好!”皇甫慎行顾不得通传,等不得回话,直闯内庭。

“放肆,没有通传就擅闯,反了你。”清霜怒喝,多年侍奉长公主,清霜已把长公主的脾性摸清摸透,往往不需要长公主开口,清霜已经替她扮了黑脸,甚的长公主欢心。

“清霜,无妨。”明明脸上带着怒意,声音却硬是假装平静。

“公主宽厚,可是,他就这么擅闯,把屋外的寒意都带进来了,改明儿公主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清霖也不示弱。

换做平时,或许皇甫慎行还会为自己的莽撞而示弱,只是眼下,自己的母亲跪在这冰天雪地中,只怕迟片刻会被冻死,哪还顾得上长公主是否会染上风寒。

“天寒地冻,嫡母在暖阁之中定能安康,只是孩儿的母亲怕是快撑不住了,孩儿才斗胆擅闯嫡母寝殿。

任何惩罚孩儿都愿承受,还请嫡母慈悲为怀,本是替长公子祈福,万一闹出人命,怕是不吉利。”虽说是求情,但是言辞间却不卑不亢。

“好说,好说,本就是为谨言保平安,诵经祈福本宫自己也会做,如果慎行你愿意送个护身符给谨言,那自然不需要慧莲在外面念得那么辛苦了。”长公主罕见地站起身来说话,翡翠步摇,碧玺珠串,极尽奢华,向皇甫慎行缓缓走来,伴随着长公主尽二十余载不染风霜的脸。明明是再熟悉不过,却让皇甫慎行感觉陌生。想到自己母亲这么多年来的辛劳,皱纹早已爬上了眉眼,命运还真是不公,同为当朝丞相之妻,同年诞下男婴,怎么命运会相距如此之大?

“嫡母是何意?请明示,孩儿并随身携带护身符之习惯。”皇甫慎行微微后退,这么多年来长公主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也未靠自己这么近,都只是远远地行礼便罢。

她突然向自己走来,让皇甫慎行感到不适应。

“也没什么,就是你身边的那个哑婢罢了,羽林卫圣上亲率,自然是调不得,你这御前侍卫指挥使,也不能随我谨言镇守东南九郡,唯有你身边的哑婢,可以随行。”长公主自恃在此事上给足了面子,见皇甫慎行也被自己天家威严所震慑,便回身坐回暖塌上。

可良久皇甫慎行都没有答话,他如此看重自己的母亲,用一个哑婢换自己母亲的安康,这是不容他质疑的买卖,更何况,青儿说到底还是她府上的丫鬟,作为当家主母支配一个丫鬟的权利还是有的,无论如何这一局他是赢定了。

可是皇甫慎行却回忆起童年的点点滴滴,自小皇甫谨言便时常欺辱青儿,以至于兄弟俩常因青儿而产生矛盾,如今把青儿拱手让给皇甫谨言,无异于是羊入虎口,他绝不能答应,可是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于是便对长公主的要求不置可否,他在等,等母亲念诵完最后一遍,就出去带母亲离开。

“如果不愿意,也没办法,那还是只能让慧莲继续在外面给我谨言诵经祈福,诵够九九八十一部《大势妙法如来真言》才是。”长公主话没说完,“什么?九九八十一部《大势妙法如来真言》一天一夜也念诵不完啊!”皇甫慎行握紧双拳,怒目而视。

“清霜,如果完不成主子的托付,该当何罪啊?”长公主完全不理会皇甫慎行的怒火,而是反问身边的清霜。

“回公主,完不成自然是家法伺候。”长公主内心的想法清霜是极懂的。

“那还愣着干嘛,叫赵管家准备好家法,廊下候着。”她的声音极其慵懒,她打定主意看上的人,自然不会吃了闭门羹就放弃的道理。

“不可!”皇甫慎行怒极,“殿下亲赦了我母亲的苦役,如今是护国寺的比丘尼,嫡母如何能对我母亲动家法!

再者,护国寺本就是为南朝乞求国运昌隆的,嫡母身为一国长公主,擅自将护国寺僧侣带入府中为长公子诵经祈福,本已僭越,怎可再对僧侣有大不敬。”皇甫慎行句句在理。

“喔,那慎行的意思是嫡母做的不对啰,那你尽管入宫去禀明我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幺弟啊。

这皇宫来去费时,且不说我那幺弟能拿我这皇长姐如何。

你这一去,家法无眼,赵管家一时手上失了分寸,只怕慧莲受不住啊。”

“你!”皇甫慎行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一掌拍裂了身边的案几。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庶出的皇上也未必奈何得了这逸阳嫡长公主,万一她真的对母亲下毒手,后悔就迟了。

“求嫡母善待青儿。”皇甫慎行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如果我母亲或是青儿有何不测,那下毒手之人便有如此几!”

终于,皇甫慎行做了这艰难的决定,让出青儿,保全母亲,可是心口却像被人捅了一刀般,痛到无以复加。

“慧莲师太,我先送回护国寺,至于青儿,在战场上受了伤,目前在羽林卫大营养伤,明天便派人送回相府。还望长公子念青儿收复东南九郡有功,善待之。”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只怕下一刻会控制不住自己。

皇甫慎行的那一掌把暖阁之中的人统统震慑住了,所以也没人去阻拦他。

“你们说那死野种和那该死的哑巴是不是不简单啊!”当皇甫慎行抱着慧莲师太走远了,清霜才敢开口。

“当然不简单,一看就有奸情。”清霖应和道。

“何止有奸情,说不定都朱胎暗结了。那清莲不要脸,贪慕富贵,清莲的野种自然是一样的,那哑巴就更不用说了,哪懂礼义廉耻。”一直不敢出声的清露也开口了,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如此污秽不堪。

“这种人有机会在长公子身边侍奉左右已是上天厚待了,居然还如此不情愿,简直白眼狼。”清霏也过来凑热闹。

“本还想开恩让那哑巴过来做谨言的随军夫人,现在开来是不能如此便宜了她。

明天人送过来你们四个给我验仔细了,看看她究竟在外面受了什么伤。

再准备点避子汤,灌她两大碗,可不能让我谨言吃这种亏。”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婆子在长公主的寝殿编排的何止是一台大戏。

可怜当年的清莲还与她们一同长大,侍候长公主,陪嫁到丞相府,竟毫无情谊可言,背后尽如此编排清莲的孩儿,果真这世道,最黑暗的从来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