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承轩

庶子承轩

“啧,你就日日用那染了天花帕子给六弟弟揩汗,擦脸,他便是风寒,最后也该变成天花了。”枕朝一面笑着,一面扶了扶发髻上的白玉步摇,听着那细碎的响,心情颇有些愉悦。

宋承轩似乎轻轻嗤笑了一下,挑眉道:“四妹妹摔了一跤,人也聪明了。你既猜出来了,又何必来问我?那四妹妹不妨猜猜,我日日携带着沾染了天花的帕子汗巾,为何没染上天花?”

枕朝顿了顿,“这我便不知道了,枕朝糊涂,还请二哥哥赐教。”

宋承轩微微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因为我染过天花。我染天花的时候,没人为我遮掩,也没人为我医治,甚至他们都不知道我染过天花,四妹妹说说,好不好笑?”

枕朝敛下笑意,看着他齿齿相合,眼底一片悲戚,他明明在笑,眼底却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愁。

看着他的眼睛,枕朝甚至能想到他从前,被丢弃在屋子里无人问津,众人避之不及的样子。他痛苦的不能自已,或低声抽泣,或嚎啕大哭,都没有人理会他。他也是命大,换一个孩子来,早不知死了几回了。

“照顾我的那个嬷嬷是我娘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心腹,为了给我喂奶,她饿死了自己孙子。但是因为年迈体弱,我同荣哥儿这般大的时候她就被白氏赶出去了。”

“后来我派人出去寻,发现才被赶出去没多久,她就染上了天花,病死了,连尸骨都没人收拾,一张席子便卷到了乱葬岗。”

“四妹妹说说,巧不巧?”

方才她将宋承轩逼得说不出话,如今宋承轩便将她怼得哑口无言。枕朝只能沉默,宋承轩当初的痛苦直逼丧母,如今他也叫白氏尝尝丧子的疼。

“老爷,四小姐和二少爷在里面。”是白蔻的声音。

“朝儿?来了多久了?”枕朝猜了猜,应该是宋大老爷。

“进去一盏茶了。”

宋大老爷皱眉,斥道:“这屋子不干净,她又是大病初愈,就是思念亡弟也不用待这么久啊。”

枕朝察觉到宋承轩眼底的讥诮,倒也不知道说什么,迎面去推开门,便给宋大老爷行礼,“爹爹。”

“枕朝啊,身子可好些了?”宋大老爷看枕朝的眼里全是欣慰,他是个儒雅风流的,看来看去几个女儿里,就是次女最像他。

生的俏美,又乖巧有才气,在几个女儿里也是最出挑拔尖儿的,不怪他偏心,枕朝自身本就是艳压群芳的,不然他也不会给她取同自己同音的“朝”字。

枕朝想,宋大老爷可能是没见过宋枕朝的真面目吧,“劳爹爹挂心了,枕朝好多了。”

“那就好,就是你六弟弟啊。”宋大老爷看着那安静得有些可怕的屋子,直叹息道:“太太糊涂啊太太糊涂。”

又看了看跟前的女儿,眼里有了些慰藉,“还是你最懂事,你那些姊妹,一个都比不得你得我心。”

“父亲。”宋承轩走出来朝他颔首,眼里一如既往的淡漠。

宋大老爷眼底的笑意少了些,点点头道:“你也是个懂事的。”

“快回去吧,逝者已矣,表表哀思也就够了。”对这点,宋大老爷是最看得清的了,死去的人哪里比得上眼前人,他已经失去一个嫡子了,再经不起失去一个最得意的女儿了。

枕朝点点头“父亲也是。”

宋大老爷眼里有些湿润,沉重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一言不发地朝里屋走去。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就连英俊儒雅的背影都显得有些佝偻。

此刻枕朝觉得,宋大老爷约莫是一个很合格的父亲吧。

满是盘算的老太太,泼辣跋扈的大太太,眼高手低的嫡姐,心思细腻的庶妹,手段毒辣的二哥哥,枕朝对这个家充满戒备的时候,她似乎还有个手段了得的姨娘,长进向上的亲哥哥,看上去还不错的爹爹。

她突然觉得,这日子似乎也还能过下去。

唯一遗憾的,大概是她现在还不能联系陆恕己。

“四妹妹保重。”宋承轩看了她一眼,越过她朝前去了。

枕朝没有搭话,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从前是她不知道,如今却是要好好盘问盘问了,一不小心,因为这些事情她就可以身败名裂,她还是很惜命的。

宋枕朝的琅嬛小筑在南院,布置的如诗如画,薛姨娘娘家是富商,所以总有大把大把的金钱给宋枕朝挥霍。

想来宋枕朝也是个不在乎金银的,看着这院子的布置就看得出她的挥金如土,都抵得上从前陆家旁支小姐的院子了,过得还真是体面。

这院子才是真正担得“琅嬛仙境”四个字的,多一分则过于奢靡,少一分则多了些寡淡,风雅又不失规矩,看得出来,宋枕朝肚子里还是有几分墨水的,难怪宋大老爷抬爱。

绕过胭脂色的帐缦,枕朝素手挑开珠帘,斜斜地倚在榻上,看着金漆红木案上的宝蓝色花觚,只摇着手里的金丝小扇。

近身侍候枕朝的四个丫鬟,两个是外头买进来的,卖身契捏在薛姨娘手里,一个是赤药,一个是白蔻。另外两个是家生子,一个是申姜,一个是合欢。

说起申姜,她原先不叫申姜,似乎叫月容,因为撞了薛姨娘的名讳,宋枕朝头一个就不喜欢她。她老子娘是管厨房的申妈妈,薛姨娘就给她取了申姜这个名字。

另外的两个妈妈就是薛姨娘的陪嫁了,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枕朝自然是信得过的。

为此,枕朝还特意找了方妈妈来打听,摸摸这个个丫鬟的底细,方妈妈自然知无不言,只说了白蔻和赤药两个是老实的,合欢有些太机灵了,嘴又甜,有些压不住。

枕朝打着扇子,只说,“机灵些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不是机灵过了头便是好的。”

说着,她便让方妈妈下去了,让白蔻进来侍候,却不说要什么,她就这么拨弄着花觚里的花儿,就这么晾着白蔻。

“你且说说,素日里,我和姨娘可有薄待你?”枕朝不去看她,声音也凉凉的。

白蔻被她一骇,连忙跪下,颇有些激动的道:“姨娘和小姐待奴婢自是亲厚的,不曾半分苛待奴婢。”

“那照你看来,祝家公子何许人?”

白蔻愣了愣,没想到枕朝会这样问,但还是道:“祝家公子自是人中君子,您同他来往几次,他亦是半分逾越的都没有,如今为了他为了小姐都快和家里闹翻了,待您也是情深义重的。”

没有逾越的就好,枕头心底算是卸下了一块大石,但照白蔻这么说,要想和祝家公子摘干净倒是有些麻烦,但左不过是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爱情罢了。

吃了苦头撞了南墙也就死心了,只要不闹开,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枕朝口里的祝家公子是西京赖宁府知府的嫡幼子祝慎宣,因是幼子,得长辈偏宠,爱诗书,擅棋画,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举人,长相又俊俏,颇得西京女子的爱慕。

宋大老爷是他爹的直系下属,所以两家来往比较密切。宋枕朝又爱参加那些附庸风雅的宴会,一回生二回熟,慢慢的,两个人就看对了眼。

书信私会,红笺诗画,如此一来,竟是瞒了府里好些日子。宋枕朝也做着加入祝家作少夫人的梦,祝慎宣也是个痴儿,约莫叫家里人瞧出了苗头,从此就越发不可收拾,就与家里对起来了,直将祝家人气了个半死,闹得整个祝府人仰马翻。

枕朝如今是一心担心这事儿闹出来了,捅大了对她没有半点好处。照白氏那个性子,什么好的不紧着她嫡亲闺女,祝慎宣说不上什么高门贵胄,但却是是个炙手可热的女婿。

这么好的亲事,白氏作为嫡母,能让她落了好处?

不过说来这宋枕朝,能把祝家公子哄得那样服帖,也是个有本事的。

“那是我之前蠢透了,头脑一热,家族亲人什么的,就全然不顾了。”枕朝轻哼,像是讥讽,横眉说了句。

“晓得这事儿的,还有谁?”

白蔻目光转了转,想了想道:“合欢同我是知情的,申姜心思活络,也多少晓得些风声,赤药老实,从不瞎打听。”

“你是母亲身边过来的,我也是同你最亲的,日后我做错了事儿,你要劝诫我后果,也要提点我做事小心。我身边那几个丫鬟,说不上干不干净,但一定有其他院子里的人……”枕朝道。

“奴婢几个都是小心的,知道事关小姐清誉,从不敢在外头乱说,此事连姨娘都不知道。”白蔻连忙跪在地上认错,再三保证除了她们几个没人乱嚼舌根。

知道事关你家小姐的清誉还这么纵着她来?枕朝揉了揉眉心,就你们几个还不够多吗?反水一个就够她伤筋动骨的了。

看了看头顶,枕朝便撑着酸枝木椅站起来,“你随我出来。”便去了外头的小厅里,吩咐方妈妈叫了另外两个丫头来。

申姜,合欢依次跪下,都等着听枕朝的吩咐。枕朝一时也没有说话,拿着矬子在细细地磨指甲,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两人心底都有些惴惴的。

“祝家又送了帖子过来,你们怎么看?”枕朝终于淡淡的开口,声音却轻飘飘的,似乎是不经意地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