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枕登徒子

美人枕登徒子

三人离开南北客栈后不久就在郊外遇到一家马场,购了三匹性情温顺的红鬃毛伊犁马,便快马加鞭赶起路来。

原本步行需要几个时辰的路程骑马不到三刻钟就安全抵达。一进城门,薛卿三人不约而同叹为观止。

芝兰城,果真是芝兰玉树好不倾城。异于大华国其他城池千篇一律的布局,芝兰城构造特色着实令人耳目一新。城内主道两旁栽种了两排品质优良的珍奇树木,即便是自认为见多识广的薛卿也只能认出沉香,紫檀,黄花梨,银杉这几类常见品种。

芝兰城仿若被花草树木包裹,又好像由奇花异草中建起。一户一片林,一房一丛香。亭台阁榭皆被默默青草簇拥,草中花,花上蝶,蝶被鸟瞰。这等色彩缤纷美轮美奂的景致,让人心驰神往,流连忘返。

站在城内,你分明置身于络绎不绝的繁华市井,闭上眼却又如同踏步在鸟语花香的山野小道。此处真是得天独厚,风景美不胜收。

饶是景色宜人,薛卿也只是欣赏片刻便带着众人直奔小爷爷住处。此处人烟稀少,原是本地某员外偏宅,因地处偏僻位置而不讨喜。然而,小爷爷恰恰看中了此地风景秀丽,人迹罕至,认为是不可多得的清净佳处,于是高价买下,简单修葺后雇了个看门的老伯和煮饭的阿婆后便欣然住下。

薛卿这位小爷爷为人正直,喜好优雅,虽偶尔附庸风雅,却是真才华横溢之辈,在她看来是极为少见的梅兰竹菊一般的君子人物。

若说薛卿最为敬重何人?非小爷爷莫属了。一路上薛卿不厌其烦地讲述小爷爷此人如何高风亮节德才兼备洁身自好襟怀坦白怀瑾握瑜一尘不染……是以,此德高望重之人在小游这颗少女心里已经是神一样的存在,绝对不容亵渎。

“您说什么?美人枕?”

前来应门的老伯眉眼正直,神色清明,看起来一点也不糊涂。

“就是南门最繁华那条街上远近驰名的温柔乡啊。”老伯以为薛卿三人又是外地而来向主人求助的失意人,于是耐心详细解释道:“我家主人已去了一天一夜,若是尔等急于寻他,最好寻个小厮去那里跑趟腿。”

薛卿一时间还是没能消化掉这个晴天霹雳,犹自难以置信般问道:“老伯您说你家主人去那美人枕‘办要事’已有一天一夜夜不归宿了?”

“此话无误。”

薛卿又问,一字一句几乎咬牙切齿:“那美人枕还是间令男子流连忘返的温柔乡,也就是青楼红馆妓院窑子?”

“此话不假。”

嗬!短短半年不见,那个正义凛然的小爷爷为何如此自甘堕落?一向高风亮节引嫖妓为耻的他,怎地为老不尊起来?真是晚节不保,家门不幸。

薛卿等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临去时薛卿那怒目圆睁的神情和另外两位姑娘不加掩饰的鄙夷令看门老伯莫名其妙。主人不过本着查明真相为死者沉冤昭雪的心情去一趟美人枕查案,那三位姑娘有必要露出苦大仇深的样子吗?难道身为青楼女子就没资格沉冤莫白了?

“小姐,我们真的要深入这种烟花之地?”

此时,华灯初上,美人枕已经张灯结彩。薛卿一行人隐匿在美人枕对面一条胡同里窃窃私语。

武姬是三人中身材最为婀娜的一位,小游和薛卿变变装,挽个少年髻即可鱼目混珠混入美人枕。然她,却要布带束胸十多尺方能勉强压制住那“波涛汹涌”,布条儿勒得她上气不接下气,频频粗喘。

“那是自然!”薛卿余怒未消,势要抓他个现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你为难,我和小游去就是了,你先回客栈等候我二人。”

薛卿此刻势不可挡,虽不像小游那样眼冒欢愉跃跃欲试,却也半点不扭捏。武姬咬咬唇,深知无力阻止小姐做出与大家闺秀身份不符之事,只好硬着头皮跟随两人脚步。

美人枕虽是青楼妓馆,却没有半点寻欢作乐淫糜之相。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书画评赏,白玉对弈。鸿儒谈笑风生,墨客喜形于色,一派阳春白雪高雅之风。若非刻有“美人枕”三字的紫檀匾高挂三人顶上,薛卿等人还以为自己误闯了哪家私塾学堂。

美艳不可方物的老鸨常年混迹风月,是何等精明能干七窍玲珑之人,只须一眼便瞧出端倪。这老鸨子也不点破,对三人格格不入的举止视而不见,热络地介绍着美人枕远近驰名的由来。

原来这妓馆,并没有所谓的妓与客,平日里不过是为那些文人骚客提供一个可吟诗作对品琴对弈的优雅场所罢了。若哪位公子散客中意美人枕的姑娘,须靠真心实意打动姑娘芳心,方能一夜春宵,或许夜夜春宵。若落花无意任你身份尊贵名声显赫,也不可在此地用强。这是芝兰城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老鸨子巧舌如簧幽默风趣,小游听得津津有味,连一开始扭扭捏捏的武姬也不禁啧啧称奇。薛卿充耳不闻,全神贯注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小爷爷踪迹。难道在楼上?

“老鸨,楼上可有雅间?”

眼瞧薛卿总算有所反应,老鸨子连忙喜笑颜开点头:“有有有,二楼……”嗬!这是一双怎样摄人心魄的眼睛!

老鸨子自认为阅美无数,千姿百态环肥燕瘦哪样美人没见过千八百,早已独具慧眼。连武姬这等绝色,老鸨子也不过惊艳片刻就移开视线,薛卿的姿色在老鸨子看来只能算中下之姿。然她有她得天独厚的灵动之美,就是这双如同能言语的眸子。

所谓眸若清泉,眼似秋水,大抵就是如此。老鸨子不如客人们才高八斗,无法用华丽词藻表达内心这种惊艳感觉……然,那双眼给她的感觉就像在山林里摸着一片漆黑跌跌撞撞之时,忽然柳暗花明看到如镜湖面倒映着一轮绝美明月,美得震撼,美得勾魂。

“老鸨?”

老鸨子这才回过神来,道:“二楼是琴棋书画间,三楼乃姑娘们香闺,若几位没有相熟的姑娘,还请止步三楼,莫唐突了佳人。”

看来小爷爷必然是藏身三楼了。三人对视一眼,小游心领神会,拽着老鸨子上二楼给开一华丽包房,老鸨子见大生意来了,乐的喜笑颜开……故未曾察觉另外两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薛卿主仆溜到三楼,分头行动。美人枕的格局异常复杂,转了几个角,薛卿就瞧不出来时的入口在何处。薛卿突然萌生怯意,方才的士气荡然无存。她一介女流之辈,孤身一人独闯烟花之地,岂不自不量力?

心下刚打了退堂鼓,身旁某间香闺里突然探出一只有力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薛卿拉了进去。不同于外面灯火辉煌,屋内一片漆黑,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只可看到大致轮廓。

“你……”薛卿气急,方开口便被对方点了两穴,既不能言,也不能动。秀眉紧蹙,又怒又惧。

“挟持”薛卿那男子在她耳边低语道:“翠薇姑娘莫怕,点你穴只是权宜之计,在下必定护姑娘周全。”

“……”什么权宜之计?如何护谁周全?薛卿听得一头雾水。

男子呼出的气息幽冷清爽,躯体除了虚扶她也没有过多的无礼亲近,即便如此,此人在薛卿心里还是十足可恶的登徒子。

“登徒子”其人姓利名戎,实非好色之徒,点穴也不是为了一亲芳泽,眼下唐突薛卿实乃无奈之举。此事说来话长,这美人枕是利戎唯一生死之交陆尧之家族生意。前日亥时姑娘梦萝惨死闺中,美人枕向来体恤爱护楼内姑娘,从无逼良为娼之事。梦萝的横死,陆家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陆尧之在事发后立即命人封锁消息,除了陆家人和老鸨子,美人枕其余众人尚蒙在鼓里,对外管事只称梦萝害了会传染的疾病,需要静养几日,拒不见客。事发突然,陆尧之只好花费重金聘请江湖第一神探花花郎查明真相,那花神探断言凶手很快还会行凶,陆尧之只好早做筹划。

和利戎、花神探商议过后,决定由身形最为神似梦萝的翠薇为饵,引蛇出洞。梦萝毙命之前着了一身男装,在闺房里等候心上人白公子。哪知那日白公子刚至片刻还未来得及软玉温香一番,随侍就传来坏消息,白公子含怒而去。只留下梦萝黯然神伤,香泪不止,梦萝那时岂止那一别竟从此阴阳相隔?

言归正传,利戎等人要对付的可是辣手摧花毫不犹豫的杀人狂魔,翠薇答应片刻就后悔不已,又碍于情面难以拒绝,于是借着换男装打算逃之夭夭。时间紧迫,真凶随时可能再次行凶,好不容易“翠薇”终于想通姗姗而来,利戎唯恐她又反悔只好出此下策点其穴道。

练武之人目能夜视,不同于薛卿只能看到利戎的身形轮廓,利戎却将薛卿看得一清二楚,不论是模样,还是神情……此刻怀中之人都不是那位如惊弓之鸟的翠薇姑娘。

即使看不到对方神色,薛卿依然能感受到来自于他的注视。薛卿心下越是惶惶不安,面上就越发气急败坏……利戎瞧见,顿时呼吸一窒。

因相貌堂堂,他见过不少美人媚眼如丝凝视自己。然而这双秋水明眸里波光潋滟,蕴藏着利戎从未见过的流动的星辰!那夺人心魄的光彩仿佛能刺穿他灵魂最深处。心底那方柔软净土好似被蜜蜂蛰了一下,麻麻痒痒,肿肿胀胀,似痛非痛。

已知一场误会,利戎正欲为薛卿解穴,却听到屋檐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来了!

事急从权,利戎也顾虑不了那么多了。搂着薛卿腰肢足下轻点一跃而起,转眼便双双落入床榻。只见他食指一弹,也不曾见任何暗器飞过,床帷径自垂落。那帷幄一关,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黑灯瞎火中,还被一个成年男子若有若无轻浮着,薛卿愤怒的脸上红云朵朵,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此等无耻下流之徒!

深知怀中人此刻恨不得将自己剁手剁脚,利戎啼笑皆非。若非目前形势严峻,他也不想这般被人默默诅咒。利戎平日里虽偶尔和美人枕里的姑娘们打趣玩笑,却从来点到为止,不敢越雷池半步。楼外的姑娘们脸皮薄,伦理束缚沉重,他更是敬而远之。是以,他风流却不下流,至今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作无耻鼠辈。

檐上青瓦被卸了几块,一个娇小的黑影从屋顶无声无息跳了下来。此时利戎集中精力,屏起呼吸。黑影在帐外静聆片刻,只听到帐内传来一道急促的气息,颇像重伤未愈。

黑影眼露杀气:竟然没死!那日他将梦萝千刀万剐,刀刀狠毒,却刀刀不致命,为的就是亲眼看着梦萝失血致死,一点一点感觉生命流逝而无能为力。哪知道半路杀出个老鸨子,她出现得太过意外,自己只顾破窗而出未能确认梦萝是否已经死掉。

第二日未见美人枕传出姑娘出事的消息,他就有所怀疑莫非那梦萝大难不死?看来今夜不虚此行,这一回他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他拔出利剑,径直刺向薛卿处。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利戎弹指之间,一道无形剑气击中来人胸骨,黑影喷出一口鲜血,几乎站立不稳。

两人实力悬殊太大,黑影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正欲飞身而逃,又中了利戎一指,黑影终于不堪一击倒地不起。

方才发生了打斗?薛卿简直莫名其妙,她虽看不见说不得动不了,却听得一清二楚。

眼看凶手已被制服,利戎掌了灯,解开了薛卿穴道。双目重见光明,薛卿却一时哑口无言。房间里一片狼藉,桌椅杯盏碎了一地,地上还有一摊血迹。方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造成如此不堪入目的破坏?

薛卿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黑衣人,又望向负手微笑的“登徒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利戎见薛卿“重获自由”后并无过激行为,不由有些欣赏她的镇定自若。他还以为她可以动可以骂以后会将他斥责个狗血淋头,想不到她如此淡定沉着……想想还真有些小失望。

门外一直有小斯注意着梦萝的香闺,待发现此屋点了灯后,小斯立即奔走告知花神探。原来,掌灯是擒住真凶大功告成的信号。

不一会儿,花花郎踱步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先去查看地上黑衣人,撤去面罩一看,果然这个杀人凶手是个女的。

梦萝是美人枕引以为傲的绝色花魁,那张容颜足以让她傲视世间任何男子。花花郎想来这世间男子哪怕不爱慕梦萝之人也必定不舍得划破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蛋。更甚,向来只有妒忌他人美貌的蛇蝎女子才会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因而,甫看到梦萝香遗,花花郎即可断定凶手是女子。而在询问梦萝侍俾“白公子”其人后,花花郎已经大致得出真凶身份。故而刻意教陆尧之暂且不公布梦萝已去的消息,只待那心狠手辣的元凶自投罗网。

“利兄弟,你可有废了她武功?”花花郎询问到,视线还在真凶身上游移。

利戎闻言,收回了注视薛卿的视线。淡淡回道:“是的。”

心下却不由嘀咕:这位姑娘看到花神探为何如此诧异?惊喜?甚至是激动?

“嗯,那就好!”花花郎点头,“既然陆公子赞成真凶交由我处置,你们且放心,本探必定还梦萝姑娘一个公道,让她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说罢,花花郎迎上了利戎的目光,恰巧又撞到了薛卿的视线……无比震撼。

“卿卿,你为何在此地?”

如何解释是好?薛卿不免有些局促……告诉他,她是来捉嫖在床以正家风的?不妥不妥,小爷爷不被气死,她就要被骂死了。

“离开华鼎之时,爷爷叮嘱过卿卿趁机多见识见识,才好行走江湖游刃有余。”薛玄参是这么说过,薛卿不算撒谎。

花花郎明显不信,口吻不怒而威:“叮嘱你一个姑娘家到烟花之地见识见识?”

薛卿气弱,却恼羞成怒赌气道:“此处人人可来,我为何不能来?”言外之意:你能来,我就能来。

“胡闹!”花花郎板着脸,英俊不凡的面容顿时威严起来,“我是来查案的,并非如你所猜寻花问柳。你堂堂未出阁黄花大闺女,到此处来岂不荒唐?岂不无理取闹?”

到底是自家小爷爷,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她深藏心底的猜疑。薛卿理亏,闭口不语。自小爷爷进门查看黑衣人时和“登徒子”对话来看,薛卿猜测他此次前来美人枕纯属查案。虽有些细节尚未明确,但“登徒子”应该是为了缉拿凶手才无礼于她。

可以理解,不能原谅。

“登徒子”此刻目光深邃,若有所思。花神探与这姑娘是何关系?言谈之间异常亲昵。说是钟情关系,花神探未免太过无情。若说没有喜爱,其眼里的宠溺又不容忽视。利戎看来二人的关系,更像长者与孩子,可……花花郎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大不了这姑娘几岁,是何种长者?

“好了卿卿,我不是怪你,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家……唉!”如此老气横秋的花神探,利戎觉得太过新奇,平日里那个风华绝代,冠绝当世的翩翩佳公子花花郎哪里去了?

薛卿此人,行事稳重,举止得体,及笄后除了薛玄参这个大爷爷,也就只有在花花郎这个小爷爷跟前耍耍孩子气。

“卿卿知错了,小爷爷莫要生气。”

“噗嗤!”薛卿一记眼刀飞去,利戎悻悻然闭嘴。

“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失误,敬请姑娘原谅。”

懒得再看此人一眼,薛卿想:世间怎会有如此令人讨厌的无赖?

“卿卿不得无礼!”花花郎此刻大孙女在旁,俨然一副家长风范,“利兄弟见笑了,我这个大孙女素来成熟稳重,今日不知怎的……怕是来芝兰城一时寻不到我耍起了小性子,利兄弟莫见怪。”

“哪里哪里!花神探多虑了……既然此案已经水落石出,利某就此告辞。”小爷爷?大孙女?利戎面上波澜不惊,肚里却笑得发疼。

出了门,利戎总算想起来生死之交陆尧之。这个陆小老板身为美人枕幕后主人,凶案真相大白之时竟然不出现,岂有此理。

糟了!莫非是尧之他又……利戎脚步一顿,薄唇紧抿,方才的开怀消失殆尽。他飞快地抬步,急切地迈向三楼尽头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