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暮雪的小算盘
白暮雪的小算盘
虽此时夜里凉风未起,然而旁人隔着衣料同样能够感受到身上的汗毛齐齐竖起。方寻微一日内第二次倒吸一口气,第一次是惊叹雪妹妹出落得愈发倾国倾城,过程好歹是让享受的。这回是大气都不敢喘。
很少有人能给皇家子弟压迫感。
白暮雪晃过神,北阴的眼神冻得她心头一颤。借助皎皎月光,白暮雪能清楚地看见对方脸上的五指痕。
事后,白暮雪心想自己还是很有潜力的,平日里端盆水对她来说都费力,没想到关键时候打起人来倒是毫不留情,下手又快又狠。看来巫马少泽说以她的体质想习武只能等下辈子投个好胎云云还是不能尽信。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时的震惊之余的白暮雪缓和了神情,不动神色的离开北阴的怀抱,跪坐在北阴身侧的草地,乖乖巧巧地朝他行礼:“方才多谢大庭公子侠义丹心,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慕雪铭记在。只是今日醉酒未醒,又呛了湖水,误伤了公子,还请公子宽宏大量,不与小女子计较。”
北阴不怒反笑,小姑娘先是高高捧了他一把,再提醒北阴白日为难她在先,现在两清,互相给个台阶下也就是了。
他能从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道:“姑娘是天地倾心竭力创造的尤物,宜自持自重,毕竟来日方长。”
这是日后要慢慢报复的意思吗?
白暮雪觉得好像没有完全捕捉到话中之意。来不及多想,她看到旁边的二人,起身欣喜道:“寻微哥哥,尽象哥哥!”
武尽象冲上前扶住白暮雪,有意无意地把小姑娘提着往身后带,转身挡住那位回侠义丹心的公子投来的目光。铠甲阻挡住月光,尽象的阴影将她完完全全包裹。
玉面将军似乎比出征前高了几分。
白暮雪的视线停留在武尽象的脖颈——一条新结痂的长疤映入眼帘。伤口还很新,看来镇西之战打的极为艰险。连有着贯日雄狮的玉面将军都险险丢了性命。
武尽象瞧出了白暮雪眼中隐隐担忧之意,大笑道:“雪妹子是不是太久不见哥哥舍不得挪开眼啊哈哈哈。小心你寻微哥哥生气哦。”
白慕雪一脸正色地说:“寻微哥哥才不会生气呢,倒是尽象哥哥,要是不小心被敌军划破脸皮子那才有的哭呢。”
“伤疤是军人的战功,是荣耀,我一个大男人就是被划花了脸又有什么好哭的。端王殿下你说是也不是?”武尽象直勾勾地盯着端王,语气半强迫半开玩笑。
端王拿出上早朝的肃穆模样,字正腔圆道:“然也然也。更何况就算尽象哥哥变成刀疤狮本王也不会嫌弃他的,雪妹妹也不会嫌弃他的对不对?”
“嗯嗯,只有尽象哥哥嫌弃慕雪的份,慕雪怎么会嫌弃哥哥呢?”白暮雪搂着尽象的胳膊撒娇似的说道。
梅花暗香浮动,细小的花瓣时而荡着夜色飘落。他们三人身上似是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温暖的鹅黄光芒,连白暮雪都比刚才精神不少,把光圈外的大庭某某忽略不计整个画面还是非常和谐的。
素来爱结交天下名士武将文人骚客的端王盛情邀请热心助人的大庭公子到王府做客,出乎意料,大庭公子很爽快的答应了,连带着玉阳子得了蹭王府的厢房,顺带欣赏美丽婢娥的机会。
玉阳子不似北阴,他人一见不怒自威的酆都大帝,退避三舍尤避之不及,而玉阳子脸上常带着随和的笑容,一副男人见到不会觉得太娘们儿气太重、女人见到更是喜欢的惹桃花面相,自是到哪里都能混的如鱼得水。不过几日便俘获了下至牙牙学语的女娃娃上至步履蹒跚的看门老太太的全体女性一致青睐。
于此同时,借住的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小姑娘也十分讨人喜欢,虽然柔柔弱弱的,走几步路都得歇一会儿喘上几口气,但逢人都会露出微笑,从不给下人脸色看。
“哎呦那笑啊直直甜进人心窝里头去了。”——群众代表摘菜大婶陈氏曾如是说。
受人喜爱也给白暮雪造成了不少困扰,至少在她想要偷偷溜出门的时候太容易暴露了,逢人都得打个招呼。好在有毕方的掩护,一切还算顺利。
静默的小巷里只余屋檐水滴落下绽放于石板之上的声音和偶尔行人经过的细碎脚步声。
白暮雪推开窗,支起叉杆固定好,仰望苍穹,道:“好不容易雨停,开窗透透气也是好的。”
外面的天空很蓝,还有一弧淡淡的彩虹(又名龙吸水)。
“呐,你又吸水了。”暮雪回头道。微风携着她身上的梅香充盈满室,长发勾勒出风的走向。
她的头发摸起来一定很软很滑吧。巫马少泽粲然一笑,闭着伤口,从榻上小心翼翼坐起,“我不是龙。”
白暮雪坐在床沿,替他在背后垫好枕被,道:“也是,你不是龙,你就是你。”
她的面色和重伤的巫马少泽比起来半斤八两,但还是好一些的。她道:“传闻九重云霄之外有一飘渺之地名为不尽上上天,虹霓作瓦,玉石为砖,琉璃宫殿,鲛珠明灯。烨然仙境也。于彼处,可见到失去的所爱之人。于彼处,过错可以被原谅,遗憾可以被弥补,愿望可以被实现。”
“你信么,有那样的地方?”
“覆水难收,错便是错,即使被原谅也还是错。过去的伤还在,被原谅也只不过是图个心安宽慰自己罢了。十事全者一,悔者憾者八九,倒也不是不可一试,一偿心梦。”
巫马少泽想起他在湖底休养时见到的那个男人,果不其然——
“你心悦于他?”巫马少泽半开玩笑地问道。
白暮雪微不可见的顿了顿,巫马少泽最是敏感多疑。不好好斟酌词句等她走后他不知道会胡思乱想到什么时候。
“北阴帝君,姓大庭,名庆甲。”白暮雪眸子暗了几分,语气带着不可撼动的执拗,“我会想到办法的,不论是我爹还是伯母……”
“不必!”巫马少泽声音高得吓人。
白暮雪吃了一惊,旋即面色平复。每次一提到他母亲他的反应都很大。
姑娘面色平静到巫马少泽觉得道歉是一件很多余的事情。
巫马少泽调整自己的表情,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带着一丝不由自主的苦涩,道:“还找什么。纵使血浓于水,也不过一世缘尽。罢了。”
这一点白暮雪并不同意,但是她不愿和他争辩,尤其是在被巫马少川打成重伤之后的他。
巫马少泽难过的时候不喜身旁有人,即使是她也不行。白暮雪识趣地坐上回端王府的马车。
“坊主。”车顶一只黑色的蜘蛛顺丝而下。五毒化为人形,半跪于地,“属下护主不利,还请坊主降罪。”
“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那便紧抓修行,这是第一次。事不过三,我的青虚坊,不留废人。”
“是!坊主,另外前几日玉阳子追捕巫马少川,属下等人没有时机插手。”
“还算做了件对的事。蜀行君不是你们能招惹的,最近不要和我联系。”
白暮雪半倚着窗,懒懒得摆摆手遣走五毒,透过帷裳,空灵的声音传到车外,“毕方,先不回王府,绕中城逛逛。”
她八岁被贩,进入瞿川,扎根烟柳之地。每一个女童来到影月楼都会跟一位“师傅”,她们教导未经世事的女童琴棋书画,曼妙歌舞,还有如何察言观色,见人下套,以色侍人。
影月楼是京都最大的勾栏地,迎来送往的是皇亲国戚、富贾名家,时人以与影月名妓的风流韵事为傲,影月楼的女人们不仅有妍丽姿容,还要有才气。
她们是低贱又魅惑的存在。
幸也不幸,白暮雪跟的是以前的花魁,天月。花魁的挑选五年一度,考核众女童的歌舞琴棋书画。被选上的女童不用接客,保持完璧之身直至及笄,在及笄之礼上可以选择中意的男子交付初身,没看走眼再加一点运气,还能嫁与男子为妾,虽是没有地位的妾,总比在影月楼夜夜笙歌,耗尽年华后如旧衣被遗弃,最后为奴为婢,孤独终老要好得多。
还未成人的女孩们为花魁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心机百出,她们的师傅明争暗斗,苦心经营。影月楼的女人是飘零的无根浮萍,一时的风华正茂保不了一生富贵平安,她们需要徒弟争气,需要徒弟的光明前景甚至是未来的怜悯感恩来谋一个好安逸的晚年。女人们对徒弟的要求十分严苛,她们一句话常挂在嘴边,“我这是为你好”。
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自己好。
天月比较聪明,她会用细细的软鞭,既不留下伤痕又让暮雪觉得疼痛。白暮雪自幼体弱,影月楼的老鸨要不是看在她是个美人胚子的份上,才不会把半死不活的她买回来花重金救治,还交给天月调教。
影月楼的老鸨名妓们看不起她,起码对她的能力是不否认的。
通常白暮雪一曲舞未毕就累得香汗淋漓,喘不上气,为此天月没少扎她。
天月也忌惮白暮雪的体质,怕一个不小心把人给打死,用针扎不留伤疤还能让徒弟吃痛,也不是这么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至少让自己泄泄愤。
还有另一件让天月头疼的事,不知为何,白暮雪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劲,还会时不时发抖,寻遍名医也治不好,拉不开弦还弹什么琴?
苦思良久的天月只得放弃白暮雪的琴舞,专而主攻其他四样。白暮雪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让天月最有希望的是她音色空灵柔中带韧,澄澈无邪,不染烟尘。下一任花魁必须是声动天下的颉朝第一歌姬。
如她所愿。
世倾风华,声动天下。
白暮雪做到了,可她没有选择师傅希冀她走的那条路,白暮雪没有为自己找个归宿,她要离开,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师傅在天有灵不知道会不会怪她。
之前身为花魁的她被保护得很好,光明正大上街只会引得万人空巷,沿路人头攒动,以前是偷偷出门,待在瞿川七年,还没有好好逛逛呢。
过阵子白暮雪就要离开瞿川,估计也不会再回来。
她掀开帷裳一角,晌午时分,街上各色的时鲜瓜果飘香,白发麻衣的老人蹲在街边,身前嗯竹篓里躺着一个个圆润的土鸡蛋,旁边的棚子里有式样繁杂的廉价手势,少年郎扛着高粱杆,上头的冰糖葫芦随着他的步伐摇头晃脑,混沌铺子里清香勾着行人停下脚步……
“你怎么驾的车!”马车外的毕方训斥车夫,“掉头掉头。”
马车驶离集市,周围的人却越发多。
白暮雪直接掀开门帘,前面人声嘈杂,层层人群挡住了马车的去路。几人都挎着一个用红布盖好的篮子。
“姑娘坐回去吧。”毕方拦在白暮雪身前不让她下车,“前面是刑台,流民问斩不吉利,我们换个地方吧。”说着便搀着白暮雪往车内送。
白暮雪推开她的手,戴上幕离示意毕方扶她下车。
明明眼前的姑娘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稚嫩脸庞写着笃定。毕方不敢,也无法违抗。
人群嗡嗡一片热议声,没人注意到最近轰炸京都的消息的事中人就在他们身边。
影月楼花魁与盐枭薛员外葬身莲湖火海,死状凄惨。
刑台上数十流民麻绳缚手,齐齐跪地。
侩子手只五人,他们用酒水润着刀刃,跃跃欲试。
“最近焕中、络地旱得厉害,三湖枯竭,颗粒无收,佃农失业无数,不知多少人饿死。唉。”
“那些没地没粮的农户可是被逼上了死路,地主们竟然联合定下规矩,五口之家日借粮五升这谁人吃得饱啊。”
“你还别说,还有更过分,他们要求借粮的农户定下卖身契,子女世代为奴,心眼儿也忒黑了吧。”
“这不,受不了的穷苦人家不是做强盗便是流亡在外成了流民,朝廷这样直接杀了是不是不太……”
“嘘!崔大人来了。”
蹑官履戴乌纱帽的大人大步流星上台,落座于公案后。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还有道冤家路窄。
难得白暮雪并不掩饰眼底的轻蔑。
刑部侍郎,崔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