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疮痍

满目疮痍

“请问你的家人住院了吗?”

“确诊了?”

“病人是什么症状?”

忽地从后头涌现一波拿着话筒的采访队团团围了过来,梁景宁吓了一跳,睁着满眶的眼泪就那样被拍摄进桐城电视台的“新闻正当时”栏目镜头里。

“你来医院做了那些防护?我看你不仅戴了口罩还穿了手套连帽子也戴了,你的防护知识是从哪里获得的?”

“我们大家来看看这位小姐姐随手携带了哪些消毒用品。”

短暂的惊吓后,梁景宁眼泪也没抹,就那样颤着嗓音简短地以“病患亲属”的身份给采访队做了采访了,被告知自己会出现在晚间时段的新闻里。

排骨莲藕汤的浓香从厨房飘了出来,邱桂枝和佣人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客厅的电视播放着大珠小珠落玉盘气势滂沱的越剧,利奶奶双手富有节拍地随着戏剧的滂沱音乐轻巧地在大腿侧轻敲,疏眉微扬,看得津津有味,而身侧的颀长青年难得安静地陪伴在侧,却并未如往日般专心地陪她看戏曲,更多的时候,他低头在刷手机。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有了女朋友呢,热恋的人才有资格捧着手机不放。”

“美其名曰陪我,敢情陪的是手机?”

“让你相亲,你倒好,丢下女孩就走了。”

利奶奶眼角睨向低头蹙眉刷着手机的利言,唇角上扬语调却是满满的讽刺。

利言眸底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在抬头的瞬间消失,换上微风和旭的眸光,哂笑了声,抿着唇角将手机收进口袋。

他们依然宁静地过着鸟语花香的清晨,他们依然安坐家中等待丰富的午餐,依然日常地享受着戏剧的高低起伏,而网络上却是铺天盖地的哀嚎:

父亲母亲急需就诊,但就诊无门,来来回回跑了几家医院都是拒收;

年迈爷爷和奶奶病况严重却奄奄一息躺在家中紧急求床位;

发烧咳嗽买不到药物;

一家三口甚至一家五口出现病症却一个也住不上医院;

年迈的外婆在医院打着点滴过世了;

家中的爷爷等不及救治过世了;

…………

利言刷了一早上手机,窥见了互联网上荒诞的悲伤和绝望,与自己身处的宁静彷如两个世界。

这一切,利奶奶不知道,而他也绝不会告知。

利言调整了下坐姿支着额头望向奶奶,放软了声调解释道,

“那天恰好有急事。”

当晚温晓棠给自己发了生气的表情包,他看完也抛诸脑后了。

“得,改天让你姑姑再约一拨,到时带上双方家人。”

往日都是放出笼的鸟儿,觅食都靠自己,成不成也不尴尬,但现在居然还胆敢抛下人走了,奶奶感觉自己脸臊。

“你姑姑单位也提前放假了,待会你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跟温家那边约约。”

静默两秒,利言拉过她放在腿侧的手搁放在手心里揉捏按摩,沉声道,

“奶奶,刚宣布疫情,不聚集不聚餐,我们先不添乱了。”

瞪起眼,利奶奶抽回手拿起遥控气呼呼地换台,这戏剧她都看不下去了。

太后生气,利言只得安静地坐在一侧,裤兜的手机嗡鸣,他看了眼来电,迅速接起,

“喂,你好李叔。对,是,好,非常感谢,等疫情结束我一定登门道谢。”

事情办妥,电话那头的人连连表示只是小事,利言深知对于此刻的桐城而言,绝非一桩小事。

利言边立刻调出号码拨打过去边起身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呼呼风声刮过耳膜,透过落地窗,他窥见荷塘的枯枝在风中颤抖。

“梁景宁,你别再跑出去了。”

电话那端是呼呼的风声,利言当下判断她又是出了笼了,剑眉一下蹙紧,语调微高,不自觉地流露暴躁的情绪。

梁景宁单手开着小电动单手接起了电话,利言微怒的嗓音传入耳膜,她有瞬间的出神,脑补他怒意横生又压着的模样,“吱”一下按住了刹车,直愣愣地停在路边,喊了声“利教授”。

风声一瞬间消散,耳膜接收到的是清脆而乖巧的嗓音,利言转了转嗓子,调整自己的情绪,

“我已经托人给你母亲送去了二十瓶球蛋白,所以,你别扫街式搜寻购买了。”

“回家,呆家里。”

压着的嗓音低沉了几度,浑厚的磁感掠过心尖,梁景宁“啊”了声,连声道谢,像个傻子似地在路边露出阳春三月的大笑容。

许是梁景宁的喜悦感染了他,利言也松了唇角,前几秒的怒意消散了,垂眸盯着脚上的灰色袜子,继续道,

“胖妞爷爷那边也送了些过去。”

“呆家里,知道吗?”

他置身在暖气充足的大房子,家人安康喜乐,这是他的日常,他眼底发涩,不太敢脑补梁景宁独自呆家的孤寂模样,却不得一次次叮嘱她呆家里。

几分钟后,利言挂断了电话,再抬头,电视关了,客厅静悄悄,而利奶奶正一脸八卦地凝视着他。

“真有女朋友了?”

“嘴角含春。”

气浊攻心,利言抚了抚额,无言地转身上楼回房间。

利言的鼎力相助无疑给了梁景宁定心丸,卸下重担般,梁景宁终于在连日的奔波和疲乏里迎来身心稍微放松的片刻,她给自己煮了碗汤面,难得还煎了个太阳蛋盖在汤面上。

盘腿席地而坐,电视上照旧是连绵不断的新冠肺炎最新消息的播报,对于一个勇闯好几次医院并连续扫街两天的她而言,电视上的播报毫无冲击。

吸溜着汤面,梁景宁将手机架起,拍了段十几秒的吃面小视频上传到圆瓜视频,旁白是“有太阳蛋的今天期盼桐城疫情消散太阳当空照,花儿笑”。

连日奔波下的梁景宁还是头一回有如此的空闲在网上冲浪,圆瓜视频本地博主的分享寥寥,反倒是微博满目疮痍,她震惊于求助的帖子遍地。

“桐城一中退休七十岁老教师连日发烧咳嗽住不进医院,如今家中的老伴和同住的外孙女也出现发烧症状,女儿离婚后忧郁症自杀,外孙女由俩位老人抚养,如今老教师身患重疾,期盼有一床位收治外孙女。”

“外公早两天去世,如今外婆也发烧,母亲因为近身照顾俩老现在也反复发烧,跑了好几天医院也不下四家医院了还是没有床位,也没有办法确诊,求助,求助医院收治我外婆和母亲。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没有母亲,就没有家了。”

“父亲连日反复发烧,刚开始以为只是一般的感冒发烧,自行服药,几天前到社区输液,这两天已经瘫倒在床,走两步都走不了,社区安排做了检测,但结果没出来没有办法住院,药房已经买不到制氧机,谁可以告诉我哪里有制氧机买?谁家有制氧机?借可以,卖也可以!救命!”

…………

碗里的面渐渐地坨了,梁景宁刚轻松下来的心情顿时又沉重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详细的联系方式,详细的家庭住址,详细的服药记录,详细的病历报告,甚至连病容都通通都公布在网络上,期盼的不过是祈祷通过网络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的绝境,能寻到一线生机。

满屏的哀嚎满屏的无助,她无法想象,此刻的桐城,到底有多少家庭与自己一样在因为病毒的侵害,承受着失去家人的恐惧,承受无助的奔波。

绝望在心里嘶喊。

抹去眼泪,梁景宁继续刷着微博,无尽的求助,无尽的悲苦,她只能一一转发,心底的悲伤和愁苦随着网络上关注的个案越多而越发地浓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新冠肺炎的疫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病情的急、危、重,也比她所想象的要迫切,闭上眼,属于她的城市,一片哀鸣。

连日的奔波甚至徐谭英日渐严重的病况没有将梁景宁击倒,却在面对漫山遍野般的求助帖子时软塌了下来,整个人笼罩在软弱与恐惧里,猛地她起身快步走到大门口,“哒”一下反锁住大门,似是锁住了门病毒便不能入侵。

这一夜,梁景宁焦心不能眠,躺在床上转辗反侧,睁着熊猫眼一直刷手机,从一个微博刷到另一个微博,又顺着别人的留言或者转发刷到另外一个微博,机械而又无法控制地陷入刷微博的无限循环里,脑子里满是悲苦的求助,满是微博上的嚎啕大哭,她懵懂无知的坚定与坚强在静寂无声的夜里渐渐崩塌,渐渐地陷入黑暗的忧郁与绝望里。

梁景宁的世界从未如此灰暗过,惊惧与恐惧将她吞噬。

太阳透过铝合窗飘进房间,满地的明亮,梁景宁抬手揉了揉酸疼的眼眶,头昏脑胀,眯着眼捞起手机看一眼,才上午九点不到,对于天边泛白才睡的她,不过是昏昏沉沉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点开微信,各个群都炸了,攻陷微博的求助链接也开始被刷屏微信,梁景宁刷了圈,没有发言从微信里退了出来又刷微博,点开她昨夜关注的求助人,没有任何意外,疾呼的都没得到解决,甚至,有好几个博主的家人已经滑向更坏的边际。

心里堵得慌,梁景宁给徐谭英拍了张房间的照片发过去:

“你不在家,家里空荡荡。”

“我醒了,没有热腾腾的白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