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绝在两个世界

隔绝在两个世界

梁景宁瞪大眼,但依然不敢有半点迟疑地伸出双手,很快,冰冰凉凉飘着淡淡酒香的医用酒精喷洒在手心。

“搓一搓。”

耐心地等待她搓完手,利言将手里的白色独立包装口罩递给她,示意她先戴上,

“以后去医院戴这种N95口罩,这个防护效果更好,待会到我车上拿点。”

“记住,往后外出回来一定要彻底消毒。”

像极了教导小孩,利言践行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的原则,罕见地唠叨。

“利教授,胖妞爷爷怎样了?”

戴上口罩,好像又隔离了彼此的距离,梁景宁轻声问,想起了哭泣的胖妞。

“急诊拍了CT,整个肺部已经变白。”

言下之意,危重。

“对不起,还住不进病房。”

杨树丰火急火燎硬着头皮冒着风险带着人插队拍了CT,但实在安排不上病房;没有犹豫,他平生第一次给利钦荣打电话期盼能沾上点所谓的特权得到收治,得到的答复依然是没有病床。

“儿子,医院的病人,比我们想象中还多,我们现在是拼了。”

利钦荣简单一句,让他无言地挂断电话,他们已经在拼命救治病患了。

眼泪从眼眶滑落,梁景宁仰起头,睁着布满水雾的双眸问,

“胖妞会成孤苦无依的人对不对?”

“会死很多人吗?”

她的姐姐深度昏迷,母亲确诊病情严重,她也会成为孤苦无依的人吗?

剔透的眼泪没入口罩,利言喉结颤抖,双手收进外套口袋握了握又松开。

“对不起,我不知道。”

面对来势汹汹的新型病毒,他确实有太多的未知了。

“最高级别的专家组来桐城了,正全力检测病毒采取最有效的治疗方案。”

“回去早点休息。”

苍白的安慰利言不擅长,折回车里拿了一袋口罩递给她,让她保护好自己。

“利教授”

拉住他垂落的手腕,梁景宁吸着鼻子,再次提出请求,

“请杨师兄留意我母亲和姐姐的病况。”

医院的电话不断地占线,网络上一片医护人员紧张的呼喊,她已经不敢轻易往病区打电话,只能等待消息。

低头,凝着她缩在宽大外套里纤细的手,利言“嗯”了声,转身打开车门,快速地驶离昏暗的街道。

利言的出现再一次提醒了梁景宁外出后消毒防止携带病毒的必要性,洗漱后极其担忧母亲徐谭英又必须外出采购球蛋白的她认真地列了个出外与回家的消毒步骤和必须携带的物品清单,懵懵懂懂地倾尽自身的力量面对未知的漩涡。

第二天一大早,梁景宁戴上利言给的口罩找了件面料光滑的长外套套在最外层并将长发扎盘起藏在鸭舌帽里,双手套上一次性手套,随身携带医用酒精,按着利言的叮嘱全副武装地跨上小电动,沿着老旧的城区搜寻球蛋白。

街上明显寂静了不少,店铺几乎全都关门了,与早两天热火朝天的年货模式相比,这天的清晨像整个世界坠入了诡异,死寂与危机在无声较量。

雨后的桐城比昨日又阴冷了不少,尽管已经套了两件外套,还各种严实包裹,骑着小电动满大街跑的梁景宁还是冷得直缩头。

位于大街中央的大药房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梁景宁蹬着车问排在中间顶着光头的大爷药房是否有球蛋白卖,大爷从挽着的塑料兜里也拿了张处方单出来,他也是来买球蛋白的,给住院的儿子买的。

“球蛋白限购每人两瓶,只剩几十瓶了。”

“口罩和酒精都卖完了,要买口罩酒精的别排队了。”

店内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扬着喇叭,轻轻松松地唬住了一条街,让原本还长长的队伍一下掉了一大截的人。

梁景宁停好电动车小跑过去排队,数了数,前面还有大概十五六个人,只得绞紧手,祈祷药房货量充足。

排了一会对,梁景宁拿出用保鲜膜包了一层的手机,看了眼微信,除了沸腾热议病毒的同学群,还是没有徐谭英的回复,想了想发了微信过去,

“妈,我想你。”

她期待的寒假是满载欢声笑语一家团圆而她能暴涨十斤的,并非此刻孑然一人。

半个小时后,光头大爷抹着眼泪从药房走了出来,梁景宁狐疑几秒,忽地扯着喉咙问“大爷买到球蛋白了吗?”

买到,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抬头,眼角还挂着泪,大爷也不怕梁景宁笑话,走近,打开塑料兜,小小的一个玻璃瓶孤零零地躺在收费单里。

“刚还说限购两瓶,轮到我又变了,限购一瓶,我也知道大家都等着救命,都想分着买点,可是我儿子才大学刚毕业,病情重,住进医院我就没见过他,我宁愿我躺在医院……”

梁景宁双手原本缩在外套口袋里,鼻尖一酸,双手握了握大爷的手,

“您儿子一定能康复的,这里买不到就换别家,桐城那么大,总归能买到。”

那时的梁景宁相信桐城很大,大到可以容纳这个城市所有人的缺乏,能让有需求的人经过努力最终实现自己的需求。

在物质富裕年代下成长的梁景宁从未想象过,会有全城甚至全国物资缺乏的时候。

许是苦闷得到了倾诉的宣泄,许是梁景宁青春洋溢的自信,大爷重重地点头,快步赶往下一家药房了。

半个小时后,梁景宁也买到了珍贵的一瓶球蛋白,很快也转战另一家药房,时间越是往后,梁景宁奔波的药房越多,跑了不下十间,却也仅仅多购买到两瓶。

不敢吃也不敢喝,梁景宁唇角开始干涸,当又一家药店匆匆告知球蛋白已经断货时,她几乎是瘫坐在街头。

累、饿,还有满腔的挫败与恐惧。

到药店购买口罩的人渐渐少了,排队的都是购买退烧消炎类药物的,甚至很大一部分还是拿着处方单购买球蛋白的,都是家里有确诊病患的。

这个城市似是被乌云笼罩住了,身边来回穿梭的人凄凄苦苦,愁容密布。

“孩子,别再来医院,别来送药。”

十分钟前,徐谭英终于给自己回了微信,梁景宁立马回了视频过去,这次,那边很快接了起来。

徐谭英吸着氧斜躺着,看见包裹严实的女儿抬手挥了俩下。

“宁宁……”

“咳咳咳……”

“妈……”

梁景宁喊了声,视频忽地断了。

徐谭英刚开口,痰又呛了起来,立刻关掉了视频,吃力地捶打胸口顺气咳痰,花了十来分钟咳嗽,她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许。

“妈,我现在去医院!”

急匆匆发了语音过去,刚刚还萎靡如咸鱼的梁景宁推起电动车风驰电疾就掉转车头往医院方向去。

半个小时后,梁景宁抵达医院。

清晨阴云密布的桐城在午后又变得阳光灿烂,当头的烈日照耀下来,梁景宁站在距离门诊大堂十米外的花坛边盯着依然人头涌涌咳嗽声此起彼伏的大堂,后背很快出了一层层汗,内搭衣服湿答答沾粘着后背。

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梁景宁才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门诊大堂门口,顿时激动地跳跃着挥动双手,扯着喉咙几乎是用了呐喊的力气呼喊“妈妈”,并告知放在一侧阶梯上的物品,

“妈,妈妈!”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球蛋白要交给护士。”

“我给你买了瓶奶粉你要冲着喝。”

“我带了件洗干净得外套给你。”

尽管隔着老远的距离,徐谭英根本看不清女儿,但眼泪还是一下就涌了出来,吃力地挥了挥手,站定定地凝望着那个跳跃的身影,捂住嘴暗自捶胸顿足“回家啊女儿,别来了,再来我们家就死路一条了。”

心态已经逐日崩溃的徐谭英拿出手机给她发了微信,

“宁宁,不准再来医院。”

“球蛋白医院会想办法,也有替代药物,医院到处都是病人,医院很危险。”

“你是妈妈的唯一希望,你要照顾好自己。”

“下次你要是来,妈妈不会再下来见你。”

“如果你不听话……”

“我就从楼顶跳下来……”

住院多日,病情不见好转还有恶化的迹象,而同病区脸熟的大爷和大妈也相继去世了,甚至有些病友一家好几口都住在医院,大部分奄奄一息,徐谭英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了,不能再连累女儿了,她甚至庆幸吝啬一辈子的自己前段时间都花钱住在小旅馆里没有奔波在家与医院之间,她家是安全的,女儿也该是健康的,女儿是她留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根。

她要像树根一样扎根茁壮成长,最终绽放在这个世界。

撂下她这辈子说过最不负责任的话,徐谭英的眼泪奔流到嘴边,呼吸再次受阻,抱起东西转身就走,靠着过人的意志强撑着半点不敢在女儿眼皮底下弯腰剧烈咳嗽。

梁景宁低头看信息,接连涌进来的威胁撕碎了她殷切的护母之心,再抬头,徐谭英已经一步一步挪着缓慢地进入了大厅。

蹒跚的身影、过大的口罩罩着的脸,梁景宁统统都看不见了,眼泪瞬间涌进嘴角,她对着语音呜咽,

“妈,我不来,你好好治疗。”

“我想你,想你和姐姐!”

“我在家等你们回来,你们要记得我还在家里。”

眼泪模糊了双眼,明明已经眼里已经是空无一物了,她依然恋恋不舍地站在离家人最近的地方,根本不愿意离开。

明明只有十多米的距离,梁景宁却觉得和母亲隔绝在两个世界,看不清对方,听不到声音,更闻不到妈妈身上专属的安定温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