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试身手

小试身手

“这就怪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了。他不像万书生那样各地跑动,常年待在兖州。在兖州前后犯下七桩大案。算上辰家的这件事,可就八桩案子了。他有一次犯案时,被一个小吏看到了样貌。那人前不久来豫州看望出嫁的姐姐,就在去荷花湾的路上撞见了他。然后,便向官府报了案。”

“那物证呢?”明沉一下一下的用手敲着木桌,显然是在思考。

“物证,还要什么物证?梁上客九音活动在兖州一带,兖州辰家失窃被盗,这就是他最大的罪证。”何连连说这话时,理直气壮,一副官腔的样子。

明沉打算再问他几句,何连连推脱说自己有事就先离开了。明沉一人坐在茗风馆里,她始终不相信沈郎中会是一个大盗。

她印象中的贼寇都是满脸匪气,一身横肉,一如那晚明府前厅大火里掩映出的面容。可沈郎中,怎么看都是一个好心肠的大夫,常穿一袭青衫,实在不像坏人。

明沉又回想起姐姐明澈曾说的话“江湖上,最难辨的是人心,最难守的是初心”,她从来没有用恶意揣测过他人,她不知道,也不明白。她靠着椅背,抖着腿。

正堂里的古先生已讲了许久。堂下的人大声喊道“古先生,讲点新鲜的,比如最近八宝玲珑塔的案子。”

古先生笑了几声,用醒木大力拍在案桌上:“肃静。既然你们想听点新鲜的,那我就来讲讲梁上客九音的事。”

“梁上客九音,擅长轻功,轻功一流。故而几年前连番犯下大案,也没人抓到他。这次落网,也算是不赶巧。他声名鹊起是在五年前,一年前就没再出手了。有人说,他打算金盆洗手了。偏偏这时候被抓到,也算是天意弄人吧。”古月先生摇着纸扇,连连叹息。

明沉走下楼梯到大堂里,问了句:“古先生,光凭着九音在兖州一带活动,便判定他偷盗了八宝玲珑塔是否太过草率了?”

古先生竖起了食指,指了指上头:“是谁犯的案并不重要,关键是这案子拖了两年是该结案了。要给上面和辰家一个交代。他恰巧露了行踪,这下刚好了结此案。至于为什么不找双盗中的狡兔万书生。”他卖了个关子,停顿片刻。

“万书生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明沉心里一跳。

古月又一拍惊堂木,“狡兔万书生这些年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退隐了,当然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他一年前不知偷了什么东西在雍州被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刺客曜日杀了。曜日平常里杀的多是些大奸大恶之人,很少会去追杀贼寇。故而这个说法,不信的人也有大把。”

古月晃荡着扇子,收了惊堂木,朝堂下众人一拱手:“各位,今日里就到此为止了,我们下回再说。”说完,便摆袖走了。

明沉不明所以,所以没有物证,官府就能随便抓人了吗?皇权、富贵真的那么重要吗,万一沈郎中没罪呢,那岂不是冤枉好人了。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朝府衙走去。

------------

府衙里,沈郎中已被关入监牢,等候发落。明沉给看门的小吏递了些银子,这才踏入牢里。索性,官府还算有良心,没把沈郎中关到第三层重犯牢房水牢里,明沉使些钱还能进去。

第一层牢房里的尽头关着沈郎中。他带着镣铐,端坐在杂草垛子上,眼睛闭着,微微靠在霉得发绿的墙壁上。与这个牢房里其他满脸丧气麻木的犯人不同,他看上去很悠闲,不像个犯人。

明沉敲了敲铁牢笼上的锁,轻声说:“沈郎中,醒醒。”

明沉敲了好一会儿,郎中才醒过来。他显然是有些疲惫,眼睛还有些惺忪,但依然强打起精神来,“小友,是你呀。你的手伤怎么样了,我估摸着应该快好了。你伸手我看看。”

明沉依言,将自己的右手伸进去。

郎中解下缠在右手上的白纱,伤口已经长好了,只余下一道长条状的褐色深疤,缠绕在手上,并不好看。

“小友,可以拆白纱了,我这儿有一罐药膏,你拿去在右手上涂抹,很快便能去疤了。姑娘家的,手腕上这么大一个疤痕,也不合适。”他从袖子里拿出一罐药膏递给明沉,大概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明沉来找他了。

明沉谢过他,然后时不时用眼睛盯着他瞧。她眼里尽是好奇,嘴巴嗫嚅着,却也没说什么话。

沈郎中这时倒是笑了起来,笑声先是张扬洪亮,又渐渐低沉下去。牢笼里回荡着他的笑声,空旷中似乎透着几分莫可奈何。

他微微勾起的唇角泛着几分苦涩,强扯出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勉强:“小友啊。我知道你好奇我的事。这人呐,真的是一朝落错子,就满盘皆输了。人就不能干一点出格的事情。”他的声音沉郁沙哑,像是破风箱久经烟熏后拉扯时吱啦吱啦的声音。

“所以,沈,沈先生。八宝玲珑塔果真是你偷的吗?”明沉撑着脑袋,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牢房的地上,她实在站不住了。

“是与不是,又如何。我说没有,又有谁会相信呢?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与认知。”郎中眉眼倦怠的靠在墙上,看样子是不想多说了。

“沈先生,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在。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你放心,我会向主簿说明情况,彻查此案的。”明沉说这话时分外笃定,眼里闪着万千星光。

她急急忙忙地冲出大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与一腔赤诚,她急欲维护的是心中一直坚守的正义与公道。

外面是狂风暴雨,牢内的蜡烛被风吹得火光四颤。沈郎中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个孩子啊”,然后又闭眼睡去。

------------

明沉去找主簿,说是没有物证,就连九音所偷盗的八宝玲珑塔都没有找到,就这样把人定罪太过于草率。

主簿盯了她很久,明沉依然不改口。

她就那么笔直的站在石阶下微微拱手,问道:“大人,我也知道你很为难,上面或许有人施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冤枉了他人。这样吧,你就再拖一阵子,这案子已经拖了两年之久了,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的。我会趁这段时间,抓出真凶,并将宝物物归原主。大人,您看呢?”

“你的主意倒是很大,这说的是一个头头是道,仿佛事事在理。可你也不过是个挂名的衙役。若你找不到真凶和宝物,逃出豫州城,我又能拿你如何呢?”主簿有些不以为意,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明沉心里急躁不安,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刻就越要镇定,这样才可叫别人信服她。

她放下拱起的手,并拍了拍衣衫的下摆,兀自跪了下去。

这一生,除父母、佛祖之外,她还没跪过其他人。可这时,为了她心中的正义,她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曲下了自己的膝盖。

她跪立在台阶上,“大人,若我在这段时日内,没能抓住真凶,便将我以妨碍公务罪逮捕到牢里去。于公于私,我所做所为对你都没有任何损失。我若成了,那皆大欢喜。我若不成,上面问责也怪不到你身上。”

她虽是跪立,背部却宛如松竹一般笔直不能曲。远远看去,像是平地里突兀立起的山峰,巍巍伫立;又像是冥冥黑夜里的微弱烛火,要努力燃烧自己的光芒。

主簿瞧着这个跪在台阶上的少女,似乎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他也曾是一个为世事抱不平、嫉恶如仇的少年,他也一心要为百姓谋福祉、做实事。

那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摸样。是世道无常还是人心易变?

他已分不清究竟是现在这个圆滑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自己更为陌生,还是那个曾经义无反顾的少年,也只不过是自己卧被枕衾间的一场大梦。

想到这里,主簿怅然的长叹了一口气,“那就依你所言吧。”他转身走进了府衙的正堂,黑色靴子一顿一顿的踩着雨花,发出了啪唧啪唧的声响。

而明沉缓缓起身,脸上被雨水沾湿,露出了左眼角下方的一颗红色小痣。她本就炯炯有神的杏眼在雨水的映衬下更显明亮。

她快步奔出府衙,决定出去打探消息、寻找线索。她消失在了狂风暴雨里,裹挟着漫千水汽,执着又坚定。

风雨将两人间隔开来,两个人背道而驰,一如早就变了的初心,一经遗失,便难再寻回。

------------

明沉曾听姐姐明澈说起过闲云山庄,闲云山庄是江湖里的七宗门之一。

它明面上是做兵器生意,江湖上出了名的刀枪剑戟很多是由闲云山庄铸造的。内部有买卖消息的勾当,据说可以买卖到天下所有的消息。

大到某次战事的背后机密、皇宫大院里妃子穿的衣服样式,小到街巷市井里妇人间的三言两语、胡诌八卦,只要你给的价格到了位,什么消息都能得到。

这价格不一定是金钱,有可能是某个秘闻,有可能是稀世珍宝,也有可能是一颗项上人头,或者是一幅名不见经传的画卷。

总之,价格不定,全看你要的消息的价值来定。

按理说,闲云山庄买卖消息如此大阵仗,早该被朝廷盯上了。不过,既然都说了是内部买卖消息,那就只是在内部隐秘买卖消息。

知道这里并且来这里买卖消息的都是些熟客,或是有门路的,不然可进不了内堂,买不到消息。

明沉没有门路,她知道闲云山庄可以买卖消息还是有次姐姐明澈说漏嘴了,这才得知的。她想明澈或许是熟客,便起了一个主意。

她掏出藏在胸口处的一个银质的白鸟形状的面具,这是姐姐临死前最后连着名刀云开一起交给她的。

她每日里都要擦拭这个面具好几回,银色面具上没有一点灰尘,噌噌发亮。她将面具戴在脸上,覆了大半张脸。

明沉慢慢赶回新柳街桐花巷宅院里,换上了一身绯红色宽袖衣袍,又拿来黑布紧紧缠起的刀侧背在自己身后。偌大的衣袍衬得她愈发手骨纤细,身量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