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的肯定

专家的肯定

见她沉静下来,静默片刻,利言依然蹙着剑眉,指尖轻敲方向盘,问,

“你和家人最后一次接触是什么时候?”

俩人已经处于狭小而密闭的车厢好一会了,利言此时才隐隐地担忧,摹地想起杨树丰的叮嘱,关于不明肺炎传染的途径担忧。

“嗯?”

仰起头,梁景宁有些茫然,隔了好几秒,思绪才清明起来,

“我姐和姐夫定居在外地,好几个月没见了;至于我妈,期末考前因为她日夜颠倒上班,我们都没见过,算起来,也有一个多月没见了。”

明明家就在桐城,但俩人却像极了异地的亲人,联系多半靠电话微信,连假日同台吃顿饭也是奢侈。

闻言,利言明显地松了口气,疲乏地调整了坐姿仰靠在真皮椅背上,盯着车的天窗,

“利教授,你也知道是不是?”

梁景宁抹干了脸上的泪,望向眼睑下一层黑眼圈略显疲乏的利言,小心翼翼地追问,

“你也听说了是不是?”

医院人群汹涌的可怕她没忘记,网上痛心疾首的帖子越来越多,甚至短暂地上了热搜,从他得知母亲和姐姐都住院的镇静模样,梁景宁大胆地在心里猜测他或许是懂行的人。

偏头看了眼灼灼地盯着自己的丫头,利言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抬手从储物格摸出半包烟,捏在手里片刻又塞回储物格,沉默片刻才开口,

“官方没有证实没有公诸于众,我们不该将自己的想象放大。”

若是稍有不慎将某些讯息放大,利言担忧会造成恐慌,甚至更加不利的局面,也担忧面前这个柔弱的小女孩会往更糟糕的方向想象。

晶亮的双眸瞬间犹如被风吹熄的烛光惨淡灰暗了下去,梁景宁重新坐直身,双手握成拳捶放在膝盖上,低低地道,

“利教授,拜托你让杨师兄关注我妈妈和姐姐的病情。”

“她们是我的一切。”

少女的声音轻而脆,落在利言的心里,却像极细的针扎进了他的心脏,不自觉地抬手想揉揉她苍白的脸安慰安慰她,迎上她清澈而充满祈求的眸光,他摹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收回了手。

“嗯,好。”

老旧的居民楼,电动车和自行车时不时从车前绕过,大包小包地别在车后座,都是年前的满载而归。

梁景宁松开安全带,朝利言挤出一丝笑,手搭在车门上准备下车,

“谢谢教授送我回来,钱,我也会尽快还你的。”

利言让杨树丰缴交了五万块的医疗费,梁景宁惶恐不安的心稍稍地安定。

“戴上口罩,这些拿回家。”

利言也松开安全带,探身从后座的一个纸箱里拿出好几包口罩递给梁景宁,微拧着眉道,

“呆家里,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摇摇头,梁景宁拒绝了他的赠予,从包里翻出一个崭新的口罩,

“我妈妈……让我备有。”

戴上口罩,从利言车上下来,梁景宁朝车内的他挥了挥手,转身快步朝居民楼跑去,躲开了人群,也像是躲开了这个世界。

降下车窗,让寒气灌入车厢,凝着急促地跑回家的倩影,利言重新摸出烟点燃,夹着香烟的手支着额头望向又晴转阴的天色,滑动手机,最终落在许久不曾拨打的号码上。

利钦荣。

明明是最熟悉的亲人,却又似两道漠不相关的平行线上的陌生人。

燃尽的半截烟灰悄然掉落车外,利言接连抽了几口旋即将烟摁灭在车载烟灰缸上,随手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位上,启动车绝尘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梁景宁都没有出门,呆在家里,找出这些年的家庭相册看了一遍又一遍,泪眼模糊又干透,每日都和姐夫熊润生联系互通消息,偶尔和小外甥视频,强装笑脸与他嬉戏。

20日晚间,照旧和小外甥视频,哄着他乖乖吃完晚餐梁景宁才挂断电话,简单地给自己煮了碗素面,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打开电视,调整到当地的新闻频道。

今晚是罕见的新闻直播。

“从初步的流行病学的分析从野生动物传染给人的可能性是比较大,但最近的情况,野生动物市场经过政府的处理已经关闭了,现在还是有出现人传人的这个现象,这个应该值得我们提高警惕。”

埋头扒了口面,摹地捕捉到“人传人”,梁景宁猛地抬起头,镜头前是十七年前曾经领头狙击SARA病毒的已年届八十的国家最高级别传染病专家钟院士。

“噹”一下,手里的叉子掉落在地板上,梁景宁的心脏“砰砰砰”急促跳动。

主持人:钟院士,前几天时间还不能确定,针对人传人现在是怎样的判断?

主持人一身黑色西装正襟危坐,神色冷峻严肃,手边一叠厚厚新闻稿。

远在他方的钟院士戴着白色耳机与主持人连线,信号接收稍有延缓,顿了好几秒才接收到提问,思路清晰地向全国人民负责任地分析,

“目前资料显示,是肯定存在人传人,例如G省有两个病人并没有到过桐城,但家人到过桐城,回到家后发现染上了新型冠状病毒,而且家人也都染上了,经过病毒的检测,与桐城发现的病毒是一致的,所以是肯定的人传人。”

愣愣地盯着电视,梁景宁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徐谭英的担忧被证实,也大概率表明梁舒佳也是被传染了。

心跳加速,双手抖过不停,梁景宁想给徐谭英打电话,还没找到她的号码,电话却震动了起来。

“景兽,唔唔……呜呜……”

电话那头传来抽泣声,梁景宁一下用力按住手腕,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折回房间慌乱地翻动抽屉,却又茫然不知道在找什么。

“爷爷喘不过气来了,爷爷快不行了,我和弟弟要成为孤儿了……呜呜……”

胖妞忽地嚎啕大哭,梁景宁站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央,抬头,白炽灯晕眩了她的眼。

“刚才……刚才爷爷身边坐着的大爷吸着氧脑袋一歪就死了。”

“没几分钟护士和医生拿一块白布卷成一圈就把他抱走了,像抱走一头猪。”

胖妞回头看了眼微弱地睁着眼大口大口地呼出气的爷爷,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感觉自己身处荒谬的虚幻世界,这个世界满满都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即将断气死去的人。

这些天她陪着爷爷看病,看着爷爷从行动自如渐渐变得气喘如牛缺氧无法走动,再到此刻,挣扎在死亡线上,心大的她从未有过恐惧的感觉,也从未细想自己离死亡如此近。

此时,放眼望去,门诊大厅密密麻麻的病人,急促的呼喊和呜咽让她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恐惧笼罩了她。

胖妞绝望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也顾不上她爷爷就在边上,哭成了泪人。

“爷爷在边上你不准哭,我给利教授打电话救爷爷,你等着!”

胖妞阵阵的抽泣让梁景宁短暂晕眩后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对着电话吼了声,急匆匆挂断就给利言打电话,庆幸早两天她遇见了利言,还拿到了他的电话和微信。

“利教授,能请杨师兄帮忙救救胖妞爷爷吗?”

“胖妞爷爷在门诊大厅吸氧,快不行了!”

新闻直播中专家肯定的“人传人”在网络世界炸开,像一张巨大的网瞬间网住了桐城的家家户户,整座城市陷入人人自危惶惶不安中,甚至有一大批人连夜涌进了医院,惶恐自己咳嗽、发烧的症状正是染上了来势汹汹的新型冠状病毒。

利言也看了新闻直播,正独自呆在别墅,往褚丰园打了电话,叮嘱邱桂枝注意做好防护,语态坚决地禁止奶奶出门遛弯。

间隔没几分钟,梁景宁颤抖着声给他打了电话,他立刻又给杨树丰打了电话,一直打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被接起。

“医院已经被防疫指挥部征用为新冠肺炎患者救治第一批指定医院,现在正十万火急地改造病区和病房。”

“感冒发烧咳嗽的、输了好几天液还更严重的,这两天都涌到门诊来了,医院成了战场,人手紧张药品也紧张!”

杨树丰嗓子眼冒火地正在紧急调度医院的资源支持病区改造和病患救治需要的药品和防护医疗物资,三言两语将医院宛如战场般的紧张场面告知利言,应允会去找胖妞爷爷便挂断了电话。

梁景宁从储备的口罩里找了一包塞进包包里,抓了件风衣就往外冲,一边拨母亲徐谭英的电话,一直到忙音被挂断,微信视频发过去,那边也没有任何的回应。

心急如焚,梁景宁跨上电动车顶着凌冽的寒风急匆匆赶到医院,将一包的口罩放在花坛边,隔着老远的距离见到了抽泣的胖妞。

“戴上口罩,利教授已经在想办法救爷爷,挺住!”

隔着口罩,梁景宁用尽了力气般扯着喉咙大喊给胖妞打气,与两天前蹲在马路边崩溃大哭的女孩彷如俩人。

她怕过,也曾如此绝望过,所以更能体会胖妞无依无靠的恐惧和绝望。

身为好友的俩人,想不到也会同时置身漩涡里。

梁景宁不敢逗留太久,喊了几声鼓励胖妞跨上电动车又急匆匆离开医院范围,来到距离医院有七八公里的街心公园,摘下口罩喝口热水喘气,解开风衣,一摸后背,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