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迷幕

海上迷幕

天亮了,我非常热情地跑到厨房灶台热炭烧火,并不失时机地在开饭时间表达自己想为张妈分忧去牢房送饭的想法。但是可惜得很,张妈说什么都不让我再去送饭,并说自己昨天不合规矩已受斥责。

我一整天都过得非常失望,中途寻了好几次机会跑去地下舱打转转,但是守卫实在森严,我没找到半分机会。

这种情形直接影响了我的胃口,连张妈破天荒给我加了一条小黄花鱼都不觉得香了。一直到晚饭结束,我垂头丧气的跺上甲板,望着阴霾的一片汪洋,吹着凛冽的海风直叹气。

然后裴行之跑过来了,给我打了个揖,说杨明渊想吃橘子,叫我去帮他烤。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去。我是伙夫,又不是丫鬟。”

裴行之笑道:“沈姑娘,在这条船上,开罪杨大人的结果,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一点点。”

我想了想,说:“这甲板上风真大,吹得人真冷,我早就想走了。能去给杨大人烤橘子,真是我三生修来的荣幸。”

无精打采跟着裴行之去了杨明渊的书房,杨明渊正斜倚在书案旁,面前平铺着一折案卷,眼皮都没抬一下,对我说:“用七分小火烤,三分钟翻一次面,五分钟打一次尖,至桔皮均匀焦黄用薪火熏,记得用牛粘纸滤桔皮油,不要用大火,我不喜欢那股焦味。”

真是比以前的我还矫情。我心里默默打了个小九九,慢吞吞坐到红泥小烤炉旁的木凳上,把旁边小方桌果盘里的橘子放上烤炉的两层滤网。小方桌上有好几个果盘,除了时令鲜果,竟然还有些板栗香榛。我很高兴,问:“杨大人,栗子也是要烤的吗?”

他翻着案上的案卷,口气若有似无:“能烤就烤吧。”

烤炉里是桑葚木打的底,煨的是白梨木炭,煨火不过几分钟,清冽的果香便在房间弥散开来。杨明渊淡淡道:“这两天在火房,看来没有白呆。”

我滤着橘皮油,谄媚道:“全仰仗杨大人教化得好。”看他面色有愉似心情怡然,又说:“杨大人,昨日牢房里那位公子脸色绯红,音有嘶哑,仿似受寒着凉的样子。水牢中诸事简陋,未必有官医看望,不如小人送几个烤橘子过去,可好?”

他鼻子里哼里了一声:“水牢里不见天日灯光晦暗,你倒是连脸色病理都看清了。”

我一时语塞,想了半天,硬着头皮道:“小人自小到大,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公子,故而多看了几眼。”他那个人素来刻薄,我觉得这话说出来,怕是要被他笑话鄙夷,但一时实在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说辞。

果然,话音落得,他握着案卷的手微倾,显得很不耐烦:“那是官家重地,又不是私狱黑市,自然是有官医瞧的。”

看来今天果然是失望的一天,我不由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继续翻烤铁网上的橘子。烤好了,盛在玉盘里端上去,他又叫我帮他剥好,我心里很不耐烦,笨手笨脚挨着他剥出一股橘皮味,他嫌弃得很,赶我回去继续烤橘子。

好生生的冬储淮南橘,吃得本是返季原味之鲜,却只好又拿了一批放到铁网上翻烤,不一会儿,滋滋冒出橘皮油,我便赶紧手忙脚乱拿牛粘纸去滤。真是无聊又繁琐的工作啊,我想,我以后回到家,吃穿用度,绝不再吹毛求瘢诸多挑剔,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杨明渊一样刻薄矫情。

正百无聊赖之时,裴行之折身来报,说是李大人来访。杨明渊微皱眉道:“他倒是会来事得很。让他进来罢。”

原来是那天在甲板上姗姗来迟的半白胡子老头,堂堂的南直隶布政使李重龄。进来便打了三个揖,说着一通谄媚奉承的客套话。杨明渊客客气气站起来回了礼,淡淡道:“李大人折煞明渊了。”侧身请他上座,内侍进来奉了茶。

李重龄三推九辞终于落了座,啰里啰嗦,就开始叨叨起自己为官一方的难处来。什么财政吃紧,兵防有缺,郴州山贼肆掠霍乱民心,东海倭寇虎视眈眈。。曲迂来回,大意就是说此次税银失窃跟自己没有关系,自己身为一省行政长官,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而崔明庭皇亲国戚身份显赫,自己实在难以管控。云云。

他说话喜欢用表现夸张程度的成语叠词,毫无中心重点,想到一出是一出,往往在高潮紧要以为他要总结落句时又突然来个折转旁枝,洋洋洒洒,又臭又长,让人听起来无聊乏味得很。我有些幸灾乐祸,偷偷拿眼睛瞄李明渊,他那个性子,定是早已不耐烦得很。然而,他的脸上神色清淡波澜不惊,看不出半分喜乐悲怒。

真是无聊对无聊,我耸耸肩。看烤炉上,栗子已烤到裂壳而出,散发出阵阵香冽暖溢的诱人气息。我料想他们那边定是管不着我这里了,便小心翼翼剥开裂壳取出栗子捂到嘴里轻轻抿着吃。真好吃啊,难得的兔儿岭野板栗,色泽油亮,个大皮薄,果肉粉糯甘甜。我的心情瞬间大好起来。

李重龄的话,已经拐到了新皇帝即将举行的寿诞盛宴宴上。原来他这次去京都,还打算向皇帝献贺礼求宽恕。至于贺礼呢,因为皇帝喜欢豢养稀禽走兽,在皇宫中新建了一个豹院,所以千寻万觅了一只千年神龟,取“玄武正位、万寿无疆”之意,还有一对灵山仙鹤,寓意“仙风道骨、松鹤同春”。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前几天江彬向他讨要那只千年老乌龟,他没答应,因此触怒了江彬,使其怀恨在心,在船上处处排挤他及部下,并且派人潜入他的房间想要谋害他。而其实他的两件礼物,一样献皇帝,一样是要送给杨明渊的。然后着重描述了一下江彬一直以来如何仗着锦衣卫千户的身份目中无人仗势欺人,并扬言即便都察院也不会放在眼里,云云。

我觉得他后面的话除了挑拨离间,更稍微有点涉隐私机密,我听进耳朵里似乎不妥,但是杨明渊没叫我退下,我也不好自己起身退出去。只好埋着头假装隐身,同时抿栗子也抿得更加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