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人参

血人参

谢琅生辰一过,大夫人便病情有所好转,也不知是不是所谓的‘冲喜’缘故。

于是,自打大夫人病稍有好转后,她便迫不及待对佩兰夫人管家期间做的人事调动又做了大刀阔斧的革新,将管家之权一气收回,前一段时日人人自危,那时奉承佩兰夫人而得罪了蓼汀居的小厮丫鬟更是连日来四处奔走求关系,只恳求大夫人能够放过他们一马。

和亲王府风向再次转变,佩兰夫人成为众矢之的,人人都冷眼看着她会做何反应,想不到佩兰夫人却沉静下来,乖乖地执起了妾室本分——讨好大夫人。

然而大夫人却不肯买她的账,一连多日,佩兰夫人过去请安,都被玉荷拒之门外。佩兰夫人如此放低姿态让府里好些想看热闹的人都没了兴致,和亲王倒是对佩兰夫人多加怜惜,大夫人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如今两人正处于僵持的状态。

这样一来,孟挽清更是对佩兰夫人敬佩万分——能屈能伸,张弛有度,佩兰夫人的城府果真不是一般的深。

孟挽清略略思忖着,缠绕针线的手无意识地搅和着,突然指尖传来刺痛,她低头一看,竟是线团中不知何时冒出一根银针,她一时不查,被银针刺破了手指,血花涌起。

佩兰夫人抬头,正好瞧见孟挽清疼得一耸肩,眉头一皱:“怎的这样不小心?秋菊,去取纱布给挽清包扎一下!”

说来,自谢琅生辰宴那曲凤求凰惊动了整个和亲王府之后,佩兰夫人倒是又对她嘘寒问暖起来,孟挽清也不欲与自己姑姑一直僵着,关系到底是缓和下来了。

孟挽清放下手不在意道:“没什么,不过是扎破手指而已,没事的。”

佩兰夫人嗔怪道:“女儿家的手可宝贵着呢,也就你满不在乎,要是换着一般闺阁小姐,那还不得心疼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挽清偏过头愣了一下,不由想起那个可疑的酒杯,还有那个神秘人。

说起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姑姑为何要取她之血,也不知道她要用作何药,那个神秘男子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也不知道现在,姑姑是否还有其他盘算。

太多太多谜团萦绕在孟挽清的心中,她很想问问佩兰夫人,但是她怕佩兰夫人知道自己躲在假山之后偷听,会对她做出何种反应。

那个枝儿可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她心下正转百念,恍惚间听到佩兰自己声声呼唤。

“挽清?挽清?”

孟挽清正在回过神来:“怎么了姑姑?”

佩兰夫人递给她一盏茶:“瞧着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孟挽清接过茶,下意识回道:“没有。”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有遮掩的嫌疑,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姑姑刚才在说什么?”

佩兰夫人眼神闪了闪,方叹气道:“如今你在王府衣食无忧,想必你的爹娘也能放心了吧。”

提到爹娘,孟挽清又心神不定。她这些日子忙着太多事情,却忘记了远在徐州被流放的爹娘:“爹娘他们……现在可好些了?”

佩兰夫人迟疑了片刻才道:“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是现在或许也瞒不了。前几日,徐州传来消息,你的爹娘病情加重,但是那边的狱卒却不管不顾……”

孟挽清接茶的手一个哆嗦,那茶盏从她掌心滑落,跌在地上摔个粉碎。

她立即站起来,大惊失色:“真的?这可如何是好!”

佩兰夫人安抚着把她按回座位:“我已经与那边打点了关系,让你爹娘可以回岚城疗伤,但他们毕竟还是戴罪之身,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为其疗伤。”

孟挽清听着佩兰夫人这样说,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能代爹娘受这病痛折磨,她与佩兰夫人草草聊了两句,便再也坐不住,起身告辞准备回清秋别苑。

她正要夺门而出,却不料门外有人正要掀帘进来。孟挽清来不及刹住,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她有些尴尬地后退两步,口中不住道:“对不起……”边说边抬头,才发现撞上的居然是谢珂。

谢珂也没料到孟挽清竟然要这样急匆匆地出门,两人这般打了个照面,面上都露出了尴尬之色。

没有多加停留,孟挽清匆匆离去。

回到清秋别苑时,孟挽清方才卸下一身故作轻盈的姿态,跌坐在雕花木椅上,脸上有说不出的疲惫。“我有些乏了,先回寝室了。”

她避开下人们的目光,急急走了两步,不想门帘挑起,一个仆婢垂首碎步进来,脆生生道:“表姑娘,二公子求见。”

谢珂?

他来做什么?

孟挽清脸色呆了呆。

谢珂却是直接进来,默然片刻,换了轻松的语气:“方才怎的跑的这样急。”说着,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今日下了学堂,路过药堂,巧的是如今正是促销之际,便随意拣了一剂补药,想你也是需要的。”

孟挽清低头看着这补品,不想竟然是血人参!

“为何要送我人参?”她抬眸朝谢珂望去,“你不是觉得我卖身求荣有辱名声么?你不是觉得我处心积虑心怀叵测么?现在又送我血人参做什么,可怜我爹娘俱不在身侧,还是嘲笑我现在仍然是罪臣女之身?”

谢珂怔怔看了她半晌。

鸢儿从内室赶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人僵着脸,彼此都不敢直视对方的尴尬场面。

她一眼也认出了血人参,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珂,又赶紧看看孟挽清,眼神急切恨不得孟挽清立即收下这血人参。

孟挽清不知这血人参价值几何,但也只人参乃补品之贵,轻易不得。

看这血人参块头又大,成色极好,想来也是人参极品,便是在药材旺盛之季,也绝对是高价出售的抢手货,更何况如今刚刚开春,山中之冰雪尚未消融,珍贵药材可是千金难寻,如何能被折了价钱轻易被谢珂买下!

孟挽清心思一转,便更觉得手中的血人参十分烫手。谢珂紧紧盯着她,就像濒临死刑的罪犯等待着主判官的宣释一般。然而孟挽清只将血人参握了握,便重新递回到谢珂面前。

谢珂面上难看起来:“清妹妹这是何意?”

孟挽清定了定神,朱唇轻启:“你这礼太贵重了,我受不得。”

谢珂脸色渐黑:“什么叫太贵重?这不过是表哥对表妹家人的关怀,如何又受不得?你可是还在记恨表哥,表哥那时也是一时失言......”

而鸢儿听说孟挽清不愿接受血人参,也有些着急了,她们眼下正处困顿,牢狱里又缺衣少食,药材肯定稀缺,若是能有血人参,对老爷夫人来说必定是救命药物!

她嘴唇翕动,出声提醒道:“小姐,这血人参药效显著,对老爷夫人之症必有作用……”

孟挽清凉凉地看了她一眼,饱含警告之意,鸢儿缩了缩脖颈,不敢再开口。

“我不能接受。”她将血人参重新塞回到谢珂手里,“你的一番心思我心领了,但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血人参珍贵,姑姑和大夫人尚且不一定能享用,挽清何德何能,能接受这样的馈赠?”

谢珂对她怒目而视,沉声道:“你还是在怨我。”

被她一激,谢珂眉眼也染上怒色:“当日我确实所言慎重,但也并非空穴来风!你可知这些日子,府里的下人如何议论你与谢琅?纵然你无心攀附权贵,但在下人眼里,无人不道你媚上惑主,哄骗得谢琅围着你团团转!我便也罢了,他谢琅贵为王府世子,位高权重,就是公主也未尝尚不得,为何——”

他忍了又忍,终于将心中所言吐露出来:“——非要娶你这罪臣女之身?”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何种身份,手脚冰凉,讷讷不言。

她听到谢珂所言,第一反应不是他看不上她的身份卑贱,而是下人们因她而对谢琅的议论纷纷。

谢琅一世英名,怎可尽毁她的手上?

谢珂见状,以为说动了她,轻扶着她的手臂继续道:“你便听我一言,不要再去纠缠于他。你们两个无论身份性格全都天差地别,就算将来真有幸被他纳入后院,色衰爱弛之时,还能留有几分真情?”

孟挽清幡然醒悟,一把甩开他的手,声音颤抖:“我不嫁与他,还能嫁与你?”孟挽清也怒上心头,她将血人参重新塞回谢珂手里,眼底一片霜寒:“珂公子的血人参,挽清受之有愧。今日便到此为止,挽清也乏了,珂公子请便。”

谢珂于其后大声喊道:“孟挽清,你莫要后悔!”

回答他的是孟挽清决绝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清秋别苑寒若隆冬,前院书房却暖如春至。

谢琅捧着一卷书,正襟危坐于雕熊衮金躺椅上,额间一缕青丝轻拂脸庞,纯白的袖边微微垂地。他伸出纤长的手指,闲闲地将书一翻,寂静的书房里唯有那翻书声清脆如耳,响彻房梁。

木窗传来一声轻响,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落至他跟前。

“主子。”

谢琅提起狼毫墨笔,沾了沾墨,在宣纸上记了几笔,头都不抬一下:“墨翩,你如今可真愈发随性了,书房重地也这么翻窗而入,行径较之那些采花贼也不多逞让。”

墨翩单膝跪地,闻言脸就是一黑。他如今这个样子,还不是拜主子所赐么!明明对孟表姑娘在乎得要命,面上却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非要他们这些贴身侍卫时时关注清秋别苑的情况,可怜他一世英名,堂堂正五品王府侍卫,被贬至与采花贼同名,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心里腹诽着,面上可一点都不敢显露出来:“世子,方才二公子只身前往清秋别苑,与表姑娘在别苑的后院攀谈,似有礼品相送。”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撇撇嘴,暗道谢珂脸皮真厚,他都没有勇气和孟挽清撕破脸皮后再私下与她会面,也不知谢珂哪个神经又打错了位——就孟挽清那嘴,百毒不侵,得理不饶人,跟她吵架是要气死人!

谢琅埋在书卷里的头晃了晃,传出他闷闷的声音:“谢珂送礼?送什么礼?”

墨翩回道:“血人参。”